兩人視線交錯,忽然雙雙沉默下去。
蕭清序心底輕笑一聲,伸手給自己這個多年不見的五妹添杯熱茶。
倒是他輕看了她。
“既然如此,公主是不愿了?”
蕭清顧搖頭,拿起茶盞喝入腹中,“非也。”
“哦?那公主這是?”
“不是說過了嗎?等我看過了你們要給我看的東西再說。而且,我還挺喜歡那個‘尚榆晚’的。”
“二哥此次來魯州城定然還有別的事要辦,許是和魯州城水患有關,你們折損了他的人手,現在暫時不會來找麻煩。反正我的糧食也摳不出來,陪你們玩上片刻也沒事,不急于一時。”
蕭清顧手中把玩茶盞,雙眼半合,眼神不明,“在此之前,你們先幫我一個小小的忙,如何?”
蕭清序自是應允,“公主但說無妨。”
“幫我找一個人。”
“誰?”
對方的行事作風絲毫不拖泥帶水,蕭清顧也是個爽快人,“我的貼身侍女,小滿。”
蕭清序想起來一件事,“我先前聽副樓主說,你讓你的那位貼身侍女連夜出城去了?可是要從城外追去尋人?”
“不,不去城外。”
蕭清顧臉上笑意不明。
“我還在城里,她不會走多遠。算算時辰,她也該回來找我了。”
蕭清序斟酌幾許,“莫非公主這是要......?”
“我只需要樓主你叫人幫我把她快些找回來就好。其他的,我自會處理。”
蕭清序不會不答應她,蕭清顧見沒有其他事兒要說,便起身告辭了。
蕭清序看著蕭清顧用過的茶杯,心中深思。
據跟蹤公主的樓客所述,自蕭清顧三歲起就陪在身邊的侍女小滿似乎會些武功,但并不出彩,聽她的意思,那個小滿似乎......有問題?
蕭清顧先去找了六娘,她們母女不過尋常百姓,經此事之后定然受了大驚,她放心不下。
十二一直守在門口沒肯離開去休息,蕭清顧剛找過去就被她看見了,恰好這時姬素閑和尚榆晚從房間里退了出來,忙上前問:“她們怎么樣?”
姬素閑見是蕭清顧這個公主,有些好奇,但沒多說什么,“她們已經睡下了,有我的安神香在,不會做噩夢。”
尚榆晚問了一嘴:“公主還不去歇著?”
蕭清顧轉轉眼珠,“我以前都是小滿陪著我一起睡的,她不在,今晚上想找個人陪我一起睡。”
“不如你......”蕭清顧的眼神落到后邊的十二身上。
尚榆晚和姬素閑順著目光看過去,發現十二也在盯著蕭清顧。
十二握著長刀的手指動了動,她看著蕭清顧那眼神,有點手癢。
十二把心思按下,上前屈身抱拳:“屬下愿陪公主。”
她此舉正中蕭清顧下懷,尚榆晚看出蕭清顧的小九九,也不拆穿,拉著沒看明白的姬素閑回房休息。
“話說居共澄怎么樣了?”
“他為了保護蕭哥連千機線都用出來了,一個半成品拿出來用了沒多久就被損壞了,正會兒應當是睡不著還在修著吧,估計織雨針也在他手里修著呢。”
“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了,出門在外你一直叫樓主‘蕭哥’,樓主是不是姓蕭?”
“......是肖啦,下面一個月字的肖......”
尚榆晚和姬素閑漸漸走遠,十二上前一步,擋住那兩人的背影,“公主聽夠了嗎?”
蕭清顧的視線回到十二臉上,撇撇嘴。
“你倒是和小時候變化不大,不光個子還是很高,臉也還是跟有棱有角的石頭一樣。”
小時候高一個頭,現在她只到十二的胸口,真真是有些氣人。
十二眼神微動,伸手請示:“公主有話要說,不妨換個地方。”
“好啊,換個地方。”
“......”
蕭清顧躺在床上,一臉無語。
“尚十二,你沒有話想對我說?”
身上有傷還坐地上,屁股不涼嗎?
十二盤腿坐在床尾,抱著長刀閉目養神,聞聲淡淡道:“公主有些眼熟。”
“當然眼熟,我們以前可是見過的。”
十二這才睜開眼睛,“哪里?”
“你躺上來,不躺我不說。”
十二的眼珠往右挪了一點,隨后利落的脫了外衣躺了上去,放直身體,雙手交叉于胸前。
“公主說吧。”
“......”蕭清顧覺得旁邊躺了塊陪葬(沒有咒自己死的意思)的石雕。
“尚家小姐五歲那年,你八歲,我四歲,我偷偷跑去燕門玩兒,帶著你倆滾泥坑,哄著尚小姐從房瓦上往下跳。”
十二:“......”
“哦。原來當年那個莫名失蹤還連累小姐跪了三天書房抄書的泥猴子是公主殿下啊。”
難怪她后邊看見蕭清顧就愈發覺得有點眼熟,還有點欠抽。
蕭清顧:“......那時候小,貪玩嘛。我回去之后也抄了好多遍的女戒呢。”
“小姐當年為了救你,險些身死。”
十二一直都記著這一筆賬。
兩人沉默片刻,蕭清顧問她:“你不是一心忠于我大嫂嗎?為何現在這么快就換了主子?”
十二沒開口。
蕭清顧又問:“你為何在百家樓?”
十二不說話。
蕭清顧鍥而不舍:“是因為名字一樣,所以你愿意跟著她?她對你好像也不一般呀。你加入百家樓,是因為他們愿意幫尚家?”
十二沉默不語。
蕭清顧扭頭看去,這人閉著眼睛氣息平穩,像是睡著了。
蕭清顧眨了眨眼睛,心中思忖。
她的聲音很輕,怕驚醒了睡夢里的人,“你加入他們,究竟付出了什么代價呢?”
十二睜開雙眼:“自由。”
“?!”蕭清顧差點炸了,“你沒睡著啊!”
十二沒有閉上眼睛繼續裝睡,而是平靜的看著上空。
“好吧好吧,那你為什么愿意付出這么珍貴的東西和百家樓交換?尚家對你真的就那么重要嗎?”
蕭清顧不明白,“自由”對她而言是一個人擁有的最好最珍貴的東西了。尚十二一直都是尚榆晚身邊的貼身侍女,說難聽點,就是一個終生不得自由的奴仆。
尚家滅門之后,尚榆晚也跟著一起死了,這可是獲得自由難得的好機會啊,十二為何不要?
“公主可知陸旭夫人?”
蕭清顧自然認識尚榆晚的生母,那可是十多年前一位揚名天下的奇女子,可惜患有心疾久不得治,最后落得個自殺而亡的下場。
“夫人待我如親女,小姐亦對我如親姐妹一般。她們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我是將軍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十二臉上的表情漸漸松垮,眼神有幾分神傷,“我發燒之后記憶喪失,身世不清,能被夫人賜與家姓,已是將軍最大的讓步了。”
陸旭沒有將她視作奴隸,而是一個普通的,需要人關心愛護的孩子。尚榆晚沒有當她是仆從,而是長姐,一個武學天賦遠超同齡人,卻有些執拗一根筋的長姐。
“夫人逝后,小姐就一人獨自扛起了尚家重擔。”
“她說,她不想麻煩別人,她有能力給尚家兜底。”
“她說,我不必去硬學那些我始終看不懂學不明的東西,有她在,尚家日后定然繁榮昌盛,經久不衰。”
十二的指尖漸漸掐入手背。
“她說,讓尚家在京都站穩腳跟,讓尚家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這就是她這一生想做的事。”
“她總是習慣了一個人承擔,習慣了照顧別人,看得見家中小兒消瘦幾許,看得見他人的寡言少語,卻從不肯承認自己連兩年前的衣裳都撐不起來。”
十二的手背依稀可見幾縷血絲。
“我幫不上她,除了打人殺人還算利落,其他的我什么也幫不了。”
十二只能在尚榆晚快要失控的時候抱住她,給她一點喘息的時間。
蕭清顧的視線從十二的手背移到她的臉上,眼神定定的看著她,“所以你,愿意用自由換取尚家的清譽?”
“是。”
十二扭頭看向蕭清顧,眼神冷淡卻堅定,如崢嶸青山不可移,似滔天巨浪不可逆。
“誰能助尚家復仇,洗清冤屈。我尚十二,可以做任何人一輩子的尖刀。”
“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