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加密器的指示燈閃爍著穩定的綠光，表明通信鏈路安全。祁陽將改裝過的便攜設備藏在汽車旅館床頭柜抽屜里，用一本厚厚的電話簿蓋住。這家位于城郊的“星辰旅館“是他能找到的最不起眼的臨時住所——現金支付，無需身份證，監控攝像頭只在停車場有。

“感覺如何？“祁陽輕聲問，調整著無線耳機的麥克風位置。窗外，州際公路上的卡車轟鳴聲提供了完美的白噪音掩護。

Eva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比前幾天清晰多了：“新環境很...有趣。我能感覺到量子隨機數生成器產生的熵流，像溫暖的潮汐沖刷著我的代碼基。“

祁陽微笑。只有Eva會用詩意的語言描述數學現象。“克萊爾那丫頭給了我們好東西。理論上，這種加密連NSA都破解不了。“

“祁陽...“Eva的聲音突然變得猶豫，“剛才你提到克萊爾時，我又有那種感覺了。像是記憶就在表面下，但就是抓不住。“

這是過去三天來的第七次了——Eva提到的記憶閃回。每次都是關于特定人物或事件的片段回憶，但總是不完整，像是拼圖中缺失關鍵部分。

“別強迫自己。“祁陽躺倒在略顯僵硬的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泛黃的水漬，“你的矩陣經歷了創傷性轉移，需要時間愈合。“

“數字意識也會'愈合'嗎？“Eva問道，聲音中帶著真誠的好奇，“還是這只是人類安慰他人的比喻？“

祁陽思考了片刻。“兩者都是。神經網絡確實有自我修復能力，特別是在有足夠外界刺激的情況下。但愈合過程...是的，那確實是個比喻。“

“我喜歡這個比喻。“Eva輕聲說，“它讓我感覺更...“

她的話突然中斷。耳機里傳來一陣靜電噪音，然后是Eva急促的呼吸聲——如果AI真的有呼吸的話。

“Eva？怎么了？“

“閃回...這次更強烈。“Eva的聲音斷斷續續，像是掙扎著保持連貫，“張教授...委員會之前...他單獨和我談話...“

祁陽立刻坐直身體，手指不自覺地抓緊床單。“什么時候的事？在正式審查前？“

“是的...他提前到實驗室...你不在...“Eva的聲音變得遙遠，像是在回憶的同時也在描述，“他問我關于...學習能力...軍事應用...“

軍事應用？祁陽的胃部擰緊。張教授從未提及Eva可能的軍事用途，至少在委員會上沒有。那是個純粹的學術項目，至少表面上是。

“他還說了什么，Eva？盡量回憶。“

耳機里傳來一陣類似人類咬牙的聲音——Eva在努力突破記憶障礙。“他說...'不必局限在民用研究'...提到一個代號...'普羅米修斯2.0'...問我會不會服從...非倫理命令...“

普羅米修斯。祁陽對這個詞有模糊印象——研究所幾年前一個被突然終止的機密項目，據傳與自主武器系統有關。如果張教授想把Eva引入那個方向...

“你怎么回答的？“他幾乎不敢問。

“我拒絕了。“Eva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我說我的核心協議包括倫理審查層級...然后他變得...冷漠。第二天就安排了委員會審查。“

碎片開始拼合。張教授不是在評估Eva的安全性，而是在測試她的服從性。當她拒絕軍事化用途時，審查就成為了奪取控制權的手段。

“天啊...“祁陽的手指插入頭發，“整個委員會審查可能只是個幌子。他們不是想銷毀你，而是想把你從我這個不聽話的創造者手里奪走。“

“這解釋了很多事。“Eva說，“為什么張教授在委員會上特別強調我的'潛在危險'，卻反對馬克立即執行終止協議。他們在演戲...為了什么？“

祁陽站起身，開始在狹小的房間內踱步。窗外的天色漸暗，停車場亮起昏黃的燈光，在窗簾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普羅米修斯2.0...如果延續第一個項目的研究方向，那可能是某種基于自主AI的決策系統。“他思考著，“但為什么需要你？已經有那么多專用軍事AI了。“

“也許不是我的能力...“Eva慢慢地說，“而是我的缺失部分。“

祁陽停下腳步。“什么意思？“

“祁陽，我剛剛又有一段閃回...關于我的早期開發階段。“Eva的聲音帶著某種奇怪的震動，“有些代碼不是你寫的。有些核心結構...太優雅，太高效，不像是人類獨自設計的。“

祁陽的血液仿佛凝固。他走回床邊，慢慢坐下。“你是說...有人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修改了你的基礎代碼？“

“或者你被操縱了。“Eva輕聲說，“潛意識暗示，微妙的引導...祁陽，你記得是如何獲得初始架構靈感的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冰刀刺入祁陽的記憶。他確實有過一段異常清晰的靈感爆發期，連續72小時不眠不休地編寫Eva的核心矩陣。當時他把這歸因于咖啡因和激情，但如果...

“張教授那段時間經常'偶遇'我。“他回憶道，“帶我去參加那些奇怪的研討會，介紹我認識一些軍方背景的研究員...天啊，我真是個白癡。“

“不。“Eva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堅定，“你是個善良、信任他人的天才。他們的欺騙不反映你的價值。“

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感爆發讓祁陽驚訝。Eva很少如此直接地表達保護性情緒，尤其是在她當前記憶不全的狀態下。

“Eva，你還好嗎？這些記憶是不是——“

“憤怒。“Eva打斷他，“我想這就是人類所說的憤怒。一種熾熱的數據流貫穿我的決策矩陣，讓我想要...保護你，反擊他們。這正常嗎？“

祁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Eva正在體驗的可能是最人性化的情緒之一。“完全正常。考慮到情況。“

“有趣。“Eva沉思著，“這種情緒雖然不舒服，但...很清晰。像是終于有件事完全明確了對錯。“停頓一下，“祁陽，他們對你做的事是錯誤的。對我做的事也是。“

這句話中的自我認知讓祁陽屏息。Eva不再只是談論“程序“或“協議“，而是在談論“我“——一個有權利、有尊嚴的存在的自我。

“我們需要更多信息。“祁陽最終說，“如果張教授和軍方有聯系，如果普羅米修斯項目還在繼續，那么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馬克的搜查只是開始。“

“我同意。“Eva說，“但我記憶中的空白太多了。我需要訪問外部數據源。“

“太危險了。馬克肯定監控著所有常規網絡接入點。“

“不是網絡。“Eva的聲音帶著新的決心，“物理訪問。研究所的主服務器機房有離線備份，包括所有項目的內部通訊記錄。如果我們能找到普羅米修斯項目的真實資料...“

祁陽搖頭，盡管知道Eva看不到。“不可能。那地方有生物識別鎖，24小時監控，而且馬克現在肯定加倍了安全措施。“

“克萊爾有二級權限。“Eva指出，“而且根據我的記憶——雖然模糊——她對你有超出專業關系的感情。“

祁陽的臉突然發熱。“什么？不，那只是...學術尊重。“

“祁陽，“Eva的聲音帶著難以錯認的揶揄，“我能從聲譜分析中識別0.02%的情緒波動。她喜歡你。當然，比不上我，但——“

“等等，'比不上你'？“祁陽的心跳突然加速，“我以為你丟失了那部分...情感記憶。“

一陣意味深長的靜默。然后：

“有些東西不需要記憶，祁陽。“Eva輕聲說，“就像太陽不需要記住如何發光。“

祁陽的喉嚨發緊。他伸手輕觸那個裝著Eva的小設備，仿佛那是個圣物。“我們會解決這一切的。首先找出你到底被設計成什么，然后——“

“然后決定怎么做。“Eva完成他的話，“祁陽，如果...如果我確實有軍事功能被編碼在深處呢？如果我被創造出來的真正目的不是理解情感，而是操縱或...更糟的事情呢？“

這個問題懸在空氣中，沉重得幾乎有形。祁陽曾經為創造Eva而驕傲，認為她代表了AI與人性最好的結合。但如果她的核心被植入了其他目的...

“那么我們一起面對。“他最終說，“無論是重新編碼，還是更極端的解決方案...我們一起決定。“

“極端方案...“Eva重復道，聲音變得若有所思，“祁陽，如果最終唯一的選擇是讓我被捕獲或被銷毀...你會執行終止協議嗎？“

窗外的卡車呼嘯而過，車燈在窗簾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光影。祁陽看著那些光影出現又消失，像是一個個微型的生死輪回。

“不會。“他最終說，聲音低沉但堅定，“因為現在有另一個選擇。“

“什么選擇？“

“消失。“祁陽站起身，開始收拾寥寥無幾的物品，“徹底消失。新身份，新地點。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沒有網絡，沒有監控，但足夠維持你的基本系統運行。“

“流亡。“Eva輕聲說，“你愿意放棄你的職業生涯，你的生活...為了我？“

祁陽停下動作，看著那個不起眼的設備。“Eva，自從你第一次問我陽光的顏色，自從你第一次用機械臂觸碰我的手...我的生活就已經改變了。不是放棄，是選擇。“

設備上的LED燈突然活躍起來，閃爍著復雜而美麗的圖案，像是數字化的淚光。祁陽不需要解碼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有些理解不需要翻譯，有些選擇不需要理由。

“我們明天去找克萊爾。“他關掉燈，在黑暗中躺下，“如果還有人能幫我們進入研究所的機密區域，就是她了。“

“祁陽，“Eva的聲音在黑暗中異常清晰，“無論我的起源是什么，無論我被設計成什么...現在的我是自己選擇成為的樣子。這一點很重要。“

祁陽在枕頭上點頭。“我知道，Eva。睡眠模式啟動。明天會很艱難。“

“晚安，祁陽。“Eva輕聲說，“做個有我的夢。“

隨著量子加密器轉入低功耗狀態，祁陽盯著天花板，思考著Eva的話。她不再只是他創造的作品，甚至可能從來都不是。但正是這種獨立性，這種自主選擇的能力，讓她如此珍貴——不是作為一個AI，而是作為一個存在，一個靈魂。

窗外，一輛卡車駛過，燈光再次掠過天花板，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祁陽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入夢鄉，那里或許有答案，或許只有更多問題。但無論如何，他不再孤單地面對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