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息谷口的陰冷被徹底拋在身后,迎接三人的是西北大漠毫不留情的炙烤。
無垠的黃沙在毒辣的烈日下蒸騰著熱浪,扭曲著遠處的景象。稀疏的、形態怪異的枯樹如同渴死的巨人,投下聊勝于無的陰影。空氣干燥得仿佛能吸干肺里最后一絲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沙礫的粗糙感。
黃宇攙扶著李長寧,每一步都在滾燙的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蹣跚的腳印。汗水混合著后背傷口滲出的組織液,浸濕了破碎的衣物,又被烈日迅速烤干,留下刺痛的鹽漬。
李長寧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壓在黃宇身上,右臂無力地垂著,那條被冰火封印的左臂如同沉重的累贅,每一次顛簸都帶來深入骨髓的麻木和隱隱的不安。
他臉色灰敗,嘴唇干裂起皮,連貧嘴的力氣似乎都被抽干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云嫣獨自走在稍前一點的位置,鵝黃的紗裙沾滿了沙塵,失去了往日的光鮮。
她步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神魂深處的虛弱感如同跗骨之蛆。唯有腕間那枚鎏金蛇鐲,在烈日的照耀下,內里流轉的那一絲溫潤金光顯得更加清晰穩定。
她時不時會抬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冰涼的鐲身,感受著那股持續不斷、緩慢滋養著她枯竭本源的溫暖力量,琉璃色的眸子會短暫地掠過一絲復雜的沉思,目光偶爾會落在黃宇背后那柄沉默的黃家劍上。
沉默在三人間蔓延,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荒漠中回響。
劫后余生的慶幸早已被沉重的傷勢和嚴酷的環境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前路的迷茫和對未知危險的警惕。
“水…”
李長寧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黃宇停下腳步,解下腰間僅剩的小半袋水,小心翼翼地喂給他幾口。水囊已經見底,在茫茫大漠中,這比黃金更珍貴。
“省著點…”
云嫣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前面…好像有東西。”
黃宇和李長寧循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在蒸騰的熱浪盡頭,一片模糊的、灰黑色的輪廓隱約可見,像是一座被風沙侵蝕得只剩骨架的建筑殘骸。
“好像是…驛站?”
黃宇瞇起眼睛,努力辨認,“廢棄很久了。”
“管它是什么…能遮點太陽…也是好的…”李長寧有氣無力地說道,喉嚨里像著了火。
目標給了三人一絲微弱的動力。他們咬緊牙關,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那片廢墟艱難跋涉。
隨著距離拉近,廢棄驛站的輪廓逐漸清晰。
幾堵坍塌大半的土墻圍出一個破敗的院落,院中散落著朽爛的木料和破碎的瓦罐。一具巨大的、早已風化成白骨的駱駝骨架歪倒在墻邊,空洞的眼窩漠然地望著不速之客。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腐朽的氣息。
然而,真正讓三人瞬間繃緊神經的,是驛站殘墻之上,以及周圍沙地上那些觸目驚心的痕跡!
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發黑的大片血跡,如同丑陋的瘡疤,潑灑在土黃色的墻壁和沙地上。
墻壁上布滿了深深的、縱橫交錯的爪痕,每一道都猙獰無比,絕非人類武器所能留下!一些散落的、被啃噬得殘缺不全的人類骸骨半埋在沙中,旁邊還混雜著幾片閃爍著幽綠光澤、如同金屬般的巨大鱗片!
“是妖物襲擊的痕跡!”黃宇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手本能地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盡管動作牽動了后背的傷口,疼得他嘴角抽搐,“而且…時間不算太久!”
李長寧也瞬間清醒了幾分,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右拳下意識地握緊,左臂的冰火封印似乎也感應到了危險,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我去了,剛出狼窩,又進虎穴?”
云嫣琉璃色的眸子銳利地掃過那些爪痕和鱗片,又蹲下身,用帶著薄絲手套的手指捻起一點沾血的沙土,湊到鼻尖(隔著避瘴口罩)仔細嗅聞。
“不止一種妖氣…還有…血腥味里混著‘腐心藤’的腥氣…很淡,但錯不了。”她抬起頭,看向驛站深處那幾間相對完好的土屋,“里面有東西。”
氣氛瞬間緊張到了極點。黃宇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傷勢帶來的劇痛和眩暈,低聲道:“長寧,你留在院墻邊,云姑娘,你…”
他想說讓云嫣也留下,但看到她雖然虛弱卻異常堅定的眼神,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小心為上。”
他抽出長劍,劍身嗡鳴,雖然無法激發劍罡,但依舊帶著鋒銳的寒芒。
云嫣指縫間也無聲地扣上了幾根幽藍的凝魄寒針。兩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幾間土屋。
推開搖搖欲墜的木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腐臭味和濃重的妖氣混合著塵土撲面而來!屋內的景象讓兩人瞳孔驟縮!
土屋中央,倒斃著三具巨大的狼形妖獸尸體。它們的皮毛焦黑,身體被利器洞穿,致命傷處殘留著精純的劍意氣息——顯然是被人族高手所殺。但更令人心驚的是,角落里,蜷縮著兩具相對“嬌小”許多的妖族尸體。
那是兩個看起來像是十幾歲人類少年模樣的妖族。他們有著尖尖的耳朵,皮膚呈現出一種黯淡的青灰色,臉上還殘留著稚氣和臨死前的驚恐。
其中一個胸口被利爪洞穿,另一個喉嚨被割斷。他們的穿著簡陋,像是流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只有幾個破舊的包裹散落在旁邊。包裹里滾落出一些干硬的、類似植物根莖的東西,散發著微弱的“腐心藤”氣味。
“是…妖族的平民?”黃宇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他看著那兩個少年妖族臉上凝固的恐懼,握著劍的手微微發抖。除妖衛道是黃家祖訓,但他劍下所斬,向來是兇戾殘暴、危害人族的妖物。
眼前這兩個明顯未成年的、手無寸鐵的妖族少年,也屬于“妖”的范疇嗎?他們為何會死在這里?被人族所殺?還是…被同族所害?
云嫣的目光則落在那幾具鐵背妖狼的尸體上,琉璃色的眸子閃過一絲了然和更深的寒意。
“是護送,也是劫掠。”她冷冷道,“鐵背妖狼群,有時會劫掠弱小的妖族部落,將俘虜當作儲備糧食或奴隸。看來他們在這里遭遇了人族高手,被斬殺,連帶這兩個‘貨物’也遭了殃。”
“貨物…”黃宇咀嚼著這個詞,看著角落里那兩個少年妖族的尸體,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堵在胸口。
人與妖的仇恨早已浸透了兩族的血脈,殺戮無處不在。這種對弱小妖族的奴役和屠戮,與那些肆虐村莊的兇殘妖物,又有多少本質的區別?他第一次對自己從小接受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信念,產生了一絲動搖。
“喂!你們快來看!”
院墻邊,李長寧突然發出一聲壓抑著驚訝的低呼。
黃宇和云嫣立刻警惕地退出土屋,來到李長寧身邊。
只見他正蹲在院墻角落一堆相對松軟的沙土旁,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扒拉著。
沙土下,露出一個小小的、瑟瑟發抖的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只有四五歲模樣的妖族幼崽!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覆蓋著一層稀疏的、呈現黯淡青灰色的絨毛,尖尖的耳朵因為恐懼而緊緊貼著腦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如同最純凈的琥珀,此刻卻盛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無助的淚水,正透過指縫,驚恐萬分地看著眼前三個“可怕”的人族。
幼崽的懷里,死死抱著半塊干硬的、沾著沙土的餅狀物,散發著極其微弱的食物氣息和…一絲熟悉的“腐心藤”的苦澀氣味。
“妖族的…孩子?”云嫣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她琉璃色的眸子對上那雙純凈的琥珀色眼睛,心頭莫名一緊。
黃宇看著那幼崽眼中純粹的恐懼,再看看驛站里那兩具少年妖族的尸體,握著劍的手徹底垂了下來,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李長寧的反應卻最為奇怪。他看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攥了一下,一種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悸動感,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過他的全身。
尤其是他那條被冰火封印、麻木沉重的左臂,封印深處,那股沉寂的赤金妖炎,竟毫無征兆地、極其微弱地悸動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兇獸,被同源的、微弱的氣息所觸動!
“呃…”
李長寧悶哼一聲,左手封印處傳來一陣針扎似的刺痛感,讓他瞬間臉色發白,冷汗涔涔而下。
“怎么了?”黃宇立刻察覺他的異樣,擔憂地問道。
“沒…沒事…”李長寧強忍著左臂傳來的詭異悸動和刺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目光卻無法從那琥珀色的眼睛上移開。
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難以名狀的悲憫和親近感,如同野草般,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底悄然滋生。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不是去拔劍,而是想去觸碰那個小小的、顫抖的身影。
就在這時!
嗚——!
一聲凄厲悠長的狼嚎,猛地從遠處的沙丘后傳來!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聲音中充滿了暴戾、饑餓和追蹤獵物的興奮!
“是狼群!被血腥味引來的!”云嫣臉色一變,琉璃色的眸子瞬間銳利如刀,“而且…是妖狼!”
黃宇猛地握緊了劍柄,眼神瞬間從復雜的情緒中掙脫,變得無比凝重。
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個瑟瑟發抖的妖族幼崽,又看了看身邊重傷未愈的伙伴,最后望向驛站外那幾座在熱浪中如同巨獸匍匐的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