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

這是在外婆離世過后，我睡得最舒服的一次。沒有光怪陸離的噩夢，沒有在夢中驚醒的心悸，只有一片深沉而安穩的黑甜鄉。我是被那空靈的風鈴聲漸漸喚醒的，像是有輕柔的手指在觸碰我的夢境邊緣。

我緩緩睜開眼睛。

天空已經微微泛白，透出一種朦朧的蟹青色，但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世界籠罩在一片柔軟的灰藍濾鏡之下。空氣清冷而潔凈，混合著銀杏葉和海風的味道。

就在這似明未明的光線中，我隱隱約約看到樹的前面，有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白色上衣、淺色裙子的人，正無聲地跪拜、祈禱。身影纖細，動作虔誠而專注，仿佛與這棵古樹、這片天地融為了一體。

我原本還有些迷糊的腦子，瞬間清醒了過來。睡意被猛地驅散，心跳莫名加速。我屏住呼吸，只愣愣地看著對方，一動不敢動，生怕打破了這清晨的靜謐，也怕驚動了那個陌生的祈禱者。

光線依舊昏暗，我看不清太多細節，但能分辨出對方五官很精致，側臉的線條在晨曦的微光中顯得柔和又清晰。看著似乎與我同齡，或者更小一些。在她身旁，整齊地放著一疊疊好的、類似校服的衣物。

這詭異的、充滿儀式感的一幕讓我完全怔住了。

而就在這時，那個在一旁認真祈禱的少女，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我這雙突兀的視線。她的祈禱動作微微一頓，然后，緩緩地朝我這里看了過來。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當她的眼神跟我的對視時，我們雙方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隔著逐漸稀薄的晨霧和飄蕩的紅布條，看著對方。

我承認，在那一瞬間，我只是被他的顏值驚艷到了——那是一種不染塵埃、近乎透明的清麗，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疏離感，卻又因為祈禱的神情而顯得無比脆弱和神圣。

但緊接而來的便是恐慌。我是一個外來的闖入者，一個躲在樹后偷窺了別人秘密儀式的陌生人。她會怎么反應？尖叫？質問？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想把自己縮進樹根里消失。

然而，預想中的反應并沒有到來。

對方似乎……并沒有看到我？

她的目光確實投向了我這個方向，但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沒有任何焦點，像是穿透了我的身體，望向了更后方虛無的銀杏樹林。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沒有驚訝，沒有恐懼，甚至連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都沒有，只是維持著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

這詭異的平靜反而讓我更加毛骨悚然。

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如果我的視線能再敏銳一些，或許就能發現——少女垂在身側、緊緊攥住衣角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而她光潔的、如同白玉般的額頭，在清冷的晨風中，已經悄然浸出了一層細密的、冰冷的冷汗。

她看到了。她看得一清二楚。一個陌生的、從未見過的少年，突然出現在這棵神圣的銀杏樹這。

那少女在與我對視的短暫空白后，竟似乎并不打算搭理我。她極其緩慢地、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重新投向那棵古老的銀杏樹，繼續她未完成的祈禱。

時間在風鈴的輕響和海浪的遙聲中，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讓我如坐針氈。我不知是該悄悄離開，還是該說點什么道歉，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遠處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聽起來像是一群人正穿過銀杏樹林，往這里趕來。

我的心頭一緊。

過了一會兒，兩女一男三個身影出現了，他們都穿著和旁邊那疊衣服相似的校服，看著就與祈禱的少女是同學。但他們臉上絲毫沒有清晨應有的朝氣，反而帶著一種看熱鬧的、不懷好意的戲謔。

“你看，我就說她肯定在這里！”其中一個短發女生用尖利而戲謔的聲音喊道，打破了樹林的寧靜。

緊接著就是一陣毫不掩飾的、附和著的嘲笑聲。

原本還在糾結如何逃脫這個尷尬境地的我，聽到這充滿惡意的話語，瞬間皺緊了眉頭。一種熟悉的、對被欺凌者的共情，以及對這種抱團欺辱行為的本能厭惡，猛地攥住了我的心。

而那原本因我出現而緊張的少女，在聽到他們的聲音后，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轉過頭看向那三人，臉上的表情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虔誠，而是瞬間變得冰冷、淡漠，像戴上了一副堅硬的面具，將她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封在了后面。

為首的那個高個子男生雙手插兜，吊兒郎當地走上前幾步，目光輕蔑地掃過樹上掛著的風鈴和祈愿牌，最后落在少女臉上。

“我說，”他拖長了語調，聲音里充滿了令人不適的嘲諷，“你天天跑來許愿，真以為這破樹能幫你？你憑什么啊？靠你那副哭喪著臉的樣子嗎？”

他的話像刀子一樣尖刻。

少女的嘴唇抿得發白，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更緊了，但她依舊一言不發，只是用那雙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

原本還有一些不知所措、猶豫著是否該悄悄離開的我，看見了這令人火冒三丈的場景，心中的憤怒就像被點燃的枯草，猛地往上竄升！

那三個人渣的每一句惡毒的話，都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記憶里，勾起我自己曾被孤立、被嘲笑的畫面。

而面對這一切，那少女只是冷冷地看了對面三人一眼，便不再理會。她仿佛當他們不存在一樣，自顧自地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動作緩慢而穩定，試圖維持著自己最后的尊嚴和體面。

即使對方說出再惡毒的言語，少女也沒再正眼看過他們。

這種徹底的、冰冷的無視，反倒像一桶油，狠狠澆在了那三人囂張的氣焰上，激起了他們更盛的憤怒。

“你裝什么清高！”那個剛才喊話的短發女生尖聲罵道，猛地走上前，抬手就準備向少女的臉打去！

動作又快又狠！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沉默隱忍的少女，在那巴掌落下之前，猛地抬起手臂，冷漠地、用一股不小的力氣將那人推開了！

“砰！”那女生猝不及防，踉蹌著倒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空氣瞬間凝固了。

少女站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她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冰冷和鎮定，但微微發白的嘴唇和那雙抑制不住、微微發抖的小手，卻出賣了她內心真實的恐懼和激動。

被她推開的女子和另外兩人明顯愣住了，隨即臉上涌現出難以置信的惱怒和羞憤。他們顯然沒料到這個一向逆來順受的“怪胎”竟然敢反抗！

“你敢推我？！”那女生尖叫起來，聲音因憤怒而扭曲。

“給她點顏色看看！”旁邊的男生也惡狠狠地吼道。

三人像是被激怒的鬣狗，瞬間達成了共識，不再猶豫，一齊向著少女抓去！他們要制服她，要給她一個深刻的教訓！

形勢急轉直下！

少女眼中終于閃過一抹清晰的驚慌，她下意識地后退，背脊抵在了冰冷的古樹樹干上。

就在那三人的手即將觸碰到少女的那一刻，我看不下去了！胸腔里積壓的怒火如同沖破閘門的洪水，再也扼制不住！

我猛地從樹后站了起來，徑直走上前，一步跨便站在了少女與那三人中間，用身體將她護在了身后。我的動作快得讓他們都沒反應過來。

不等對方說什么，甚至沒等那個為首的男生把臉上的錯愕換成兇狠，我一巴掌便甩了上去。

“啪！”

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耳光爆開！

我對著最前面的那個男生，全力一巴掌扇了過去！

他完全沒料到會半路殺出我這么個人，更沒料到我會直接動手。他慘叫一聲，身體失去平衡，直接被我一巴掌扇倒在地上，捂著臉，滿眼都是震驚和劇痛帶來的茫然。

我也差異的看著他然后又變得冷漠，原來不是所有人都跟欺負我的人一樣能打，因為這個人好廢。

旁邊那個剛才想打人的女生看見我的突然出現，有一瞬間的慌張，尤其是看到我出手這么狠厲。但她迅速打量了我一眼，看到我與她的年齡相仿，那點慌張立刻被虛張聲勢的囂張取代了。

她大聲嚷嚷起來：“你誰啊你！敢多管閑事！你知道我們是誰嗎？你找死……”

我并沒有慣著她。

她的叫囂聲還沒落地，我反手又是一巴掌，精準地扇在她另一邊臉上！

“啪！”

這一下比剛才更重，更干脆！她所有的叫罵聲都被扇回了喉嚨里，整個人被打得趔趄著撞到旁邊的同伴身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

她瞬間清醒過來，不再是囂張，而是用一種驚恐的目光望著我，仿佛才真正意識到眼前這個沉默的少年真的會動手，而且下手毫不留情。

另外一個女生還想說什么，嘴唇剛動了一下，對上我冰冷得幾乎要殺人的眼神，瞬間啞火，臉上也充滿了同樣的驚恐，下意識地扶住被打的同伴，連連后退了兩步。

倒在地上的男生掙扎著想爬起來，但看到我掃過去的眼神，動作也僵住了，捂著臉不敢再動。

空氣死寂。

只剩下風鈴還在無知無覺地輕響，以及我們幾個人粗重不一的呼吸聲。

我站在那里，胸口依然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手掌劇烈的打擊也有些紅。我冷冷地掃視著他們三個，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滾。”

那三人被我的氣勢徹底震懾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不甘，但卻沒人再敢說一句話。那兩個女生攙扶起地上的男生，狼狽不堪、連滾帶爬地轉身，飛快地逃進了銀杏樹林，消失不見了。

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我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放松下來。深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試圖讓狂跳的心臟平復一些。

這時，我才猛然想起——我身后，還有一個人。

那三個欺凌者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樹林深處。

剛剛還血氣上涌、如同戰神附體般的少年，一旦危機解除，獨自面對身后那個被他保護了的、陌生的、漂亮的少女時，所有的勇氣瞬間蒸發殆盡。

我突然一動不動，像個被釘在原地的“高堅果墻”，筆挺，且無比僵硬呆滯。語言障礙與巨大的尷尬像海嘯一樣洗遍全身，讓我完全沒有勇氣回頭。只能梗著脖子，后背繃得緊緊的，耳朵卻豎得老高，拼命捕捉身后的任何一絲動靜。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或許是因為危險確實解除了，或許是我這副“高堅果”一樣笨拙又毫無威脅的背影實在有點滑稽，原本還因我的突然出現而害怕、警惕的少女，心情似乎慢慢變得安心下來。

她似乎敏銳地看出了我的窘迫和不知所措。

原本還抱有的那絲警惕，在看到我這副模樣后，悄然消散，轉而一種忍俊不禁的情緒涌了上來。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先是極輕的、稀稀疏疏的、仿佛從鼻子里努力憋出來的氣音，像風吹過銀杏葉梢，細微得幾乎聽不見。

但這聲音聽在我極度緊張的耳朵里，卻完全變了味！

我那時以為……少女哭了！

是因為剛才的驚嚇？還是因為我貿然出手嚇到她了？巨大的慌亂瞬間攫住了我！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別哭啊！”我急忙回過頭去看過去，語無倫次地想要解釋道歉。

然而，就在我轉身的剎那，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里，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聲音。

那一眼，讓我第一次有了心動的感覺。

她沒有哭。

一點兒都沒有。

清晨越來越亮的天光，柔和地灑在她的臉上、發絲上。她正努力地想要憋住笑，但因為實在忍不住，嘴角可愛地向上翹起，形成兩個小小的、溫柔的弧度。她的肩膀因為強忍笑意而一聳一聳的，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一點點剛才因緊張而產生的生理性淚花，在微光下像細碎的鉆石，卻絲毫掩蓋不住那滿溢出來的笑意。

那張青春而靚麗的臉上，不再是之前的冰冷淡漠，也不是祈禱時的虔誠空靈，更不是面對欺凌時的蒼白脆弱，而是煥發著一種鮮活、靈動、甚至有點俏皮的光彩，像是最溫暖的光一下子驅散了所有的迷霧和陰霾。

她看見我猛地回頭一臉驚慌失措的樣子，先是一愣，隨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聲音清脆得像掛在樹上的風鈴真正被風吹響。

我呆呆地看著她，看得傻了。

原來一個人笑起來，可以這么好看。

原來心跳，可以這么快，這么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