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老宅院的墻皮剝落得不成樣子,爬滿枯藤的院墻像是被啃噬過的骨頭。我蹲在墻根扒拉雜草,露水順著褲腿往上滲,涼颼颼的。
指尖剛觸到腌菜壇子的豁口,整個人猛地一激靈——那道七歲時打碎的裂痕還在,豁齒處沾著的褐色污漬,像極了凝固多年的血痂。
“小川?”
母親的聲音從身后飄來,嚇得我差點把壇子掀翻。她系著碎花圍裙,手里握著搟面杖,面粉沾得袖口斑斑點點,看起來和往常準備早飯時沒什么兩樣。
可晨光落在她臉上的瞬間,我后頸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那雙瞳孔在強光下泛著詭異的藍,活脫脫就是《黃泉異物志》里記載的“水眼”。
“媽,您怎么在這兒......”我一邊假裝彎腰系鞋帶,一邊偷偷把檀木匣往身后隱蔽的角落里藏。壇底暗格里的銅錢早沒了蹤影,只剩幾片發霉的箬葉黏在陶壁上,散發著潮濕的腐味,像極了爺爺去世后,老宅閣樓上常年不散的霉氣。
“餓了吧?媽給你下碗面吃。”她邊說邊轉身往廚房里走去,我瞅了瞅她穿的布鞋,發現她的鞋底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濕痕。我死死盯著她的腳后跟看:她每走一步,青磚縫里就會滲出一道道細密的氣泡,像是有無數看不見的魚在下面爭先恐后地游動著。
灶膛里躍動的青藍色火苗像無數扭曲的鬼爪,正貪婪地啃噬著鍋底。那“噼啪”聲不再是普通的燃燒聲響,倒像是被困在火焰里的怨魂在嘶喊,每一下都敲得我后頸發涼。
我以腹痛為理由,跌跌撞撞沖出廚房,潮濕的夜風裹挾著腐葉氣息撲面而來。后院老槐樹枝椏如枯骨般交錯伸展,月光透過枝縫灑在石桌上,我小時候刻下的螺旋紋此刻仿佛是某種詭異的符咒。
青苔從紋路里瘋長而出,暗綠色的絨毛下隱隱透著暗紅,像干涸的血跡滲進石縫,而那些蜿蜒的紋路,正隨著樹影搖晃,詭異地扭曲蠕動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活過來將我吞噬。
我指尖剛蹭過檀木匣冰涼的棱角,整座屋子突然詭異地一靜。緊接著“咔嗒”脆響刺破死寂,匣蓋如活物般彈起,腥腐之氣轟然炸開,像有人掀翻了浸泡著生蛆內臟的腌缸。我踉蹌后退撞翻凳子,喉嚨被這股黏膩的惡臭死死扼住,視網膜上仿佛蒙了層綠瑩瑩的尸斑,連空氣都凝成了濃稠的、帶著腐殖質顆粒的瘴氣。
匣底鋪著發黑的水藻,中間裹著半枚玉璜。斷口處的銅銹斑駁,顯示這是件合巹禮器,玉面陰刻的河伯像額頭位置,嵌著塊螺旋紋銅片——和當票上的指印分毫不差。
我摸出手機,屏幕剛好震動,導師發來張老照片:光緒年間林氏族人在祠堂前合影,前排拄拐杖的老者虎口處,那顆朱砂痣的位置,和當鋪老頭一模一樣!
后院井口突然傳來“撲通”的水花聲。我扒著井沿往下看,水面漂浮著熒光藻類,在黑暗中泛著幽光,隱約照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耳后的鰓裂不受控制地張開,呼吸間噴出帶著咸腥的白霧,驚得井底原本喧鬧的青蛙瞬間沒了動靜,四周安靜得可怕。
“面要坨了!”
母親的聲音裹著炊煙飄過來。我攥著玉璜往廚房走,路過堂屋時,眼角余光瞥見供桌上的香爐——三支線香燃得異常緩慢,香灰竟彎曲成螺旋狀垂落,像是被無形的手牽引著。
父親失蹤前最后那張泛黃照片前的貢果滲出黏液,相框玻璃不知何時布滿了蛛網狀裂紋,蘋果表面甚至浮現出細小的鰓裂,正緩緩張合,噴出熒藍色的水珠,在供桌積成薄薄的霧氣。
面條熱氣蒸騰,熏得我眼睛發酸。我用筷子挑開蔥花,湯底沉著幾粒螺螄殼,殼頂全刻著微型螺旋紋。母親坐在對面擇菜,砧板上的鯽魚突然劇烈翻騰,魚鰓里鉆出條透明蜈蚣,在魚身上扭動著,看得我頭皮發麻。
“吃啊。”她笑著往我碗里夾荷包蛋。蛋黃顫巍巍裂開,流出熒藍色的蛋液。我手一抖,碰翻了醬油瓶,黑色液體在桌面漫延開來,漸漸聚成黃河故道的形狀,和我手臂血管里的黑點走向完美重合。
后頸突然針扎般刺痛,我借口找醋溜進地窖。霉味混著腐魚的腥氣撲面而來,熏得人喘不過氣。手電光照向墻角腌菜缸時,我差點叫出聲——缸口懸著幾十枚乾隆通寶,用紅繩串成鎮水符的樣式,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光。
挪開第三口缸,磚縫里卡著個鐵皮盒。撬開銹死的鎖扣,里面是父親的工作日記和半塊玉佩。玉佩斷痕與玉璜嚴絲合縫,拼合的瞬間突然發燙,在掌心烙出個螺旋形紅印,灼痛感從掌心蔓延到手臂,像極了小時候被開水燙到的滋味。
日記本里夾著張泛黃的解剖圖,父親用紅筆圈出心臟位置,批注寫著:“歸巢之血須經心室過濾”。
我摸著狂跳的胸口,終于明白血管里的黑點為何都朝心臟匯聚,那種心臟被攥緊的感覺,讓我呼吸都變得困難。
地窖木梯傳來“吱呀”聲,我閃身躲到缸后。母親提著煤油燈下來,她的影子投在磚墻上異常高大,腦后散落的發絲像飄動的水藻。當她的布鞋踩過我剛站的位置時,青磚縫隙突然滲出黑水,在地面蜿蜒成細小的溪流。
“小川,該喝藥了。”她手里的陶碗冒著熱氣,藥湯顏色和七歲那晚的符水一模一樣,泛著渾濁的暗綠色。我屏息摸向身后的鐵鍬,瞥見她圍裙口袋露出半截紅繩——正是青銅樽上的封泥繩!
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母親轉頭的瞬間,我抄起鐵鍬砸向腌菜缸。陶片飛濺的聲響中,我貓腰鉆出地窖口,身后傳來陶碗碎裂聲和帶著氣泡的嘶吼,那聲音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更像是某種水生怪物的咆哮。
我朝村西狂奔,路過小賣部時撞翻整排醬油缸。老板娘探出頭罵了句方言,她耳后的鰓裂在晨光下泛著水光。玻璃柜臺下壓著的送貨單上,收貨人赫然寫著“青蚨巷七號”!那熟悉的字跡,和當鋪賬本上的如出一轍。
手機在奔跑中自動開機,家族群彈出幾十條消息。最新語音是堂哥發的:“祠堂古井冒黑煙,三叔公的煙袋鍋漂上來了!”點開卻聽到當鋪老頭的咳嗽聲,背景音里有清晰的潑水聲,像是誰在清洗鱗片,聽得我渾身發冷。
我拐進玉米地,露水打濕的葉片劃得臉頰生疼,像無數細小的刀片在割。懷里的檀木匣突然震動,玉璜發出蜂鳴般的顫音。撥開最后幾叢秸稈,一座廢棄的磚窯出現在眼前——這正是羊皮卷地圖標注的“歸巢”方位!
窯洞口的雜草間散落著千層底布鞋,鞋幫沾的紅膠泥還沒干透。我攥著瑞士軍刀往里摸,手機燈照見窯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歷代林家人的生辰八字,最新一行正是我的名字,旁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螺旋紋,像是匆忙間留下的記號。
窯洞深處傳來水聲,磚砌的蓄水池早已干涸,池底裂開的縫隙里卻不斷滲出黑水。玉璜突然掙脫我的手,穩穩嵌進池壁凹槽,整座磚窯頓時響起機關轉動的轟鳴,震得頭頂的磚塊簌簌掉落。
池底石板緩緩移開,露出條向下的石階。霉味混著濃重的魚腥撲面而來,臺階上黏糊糊的藻類讓人直打滑。我扶著濕冷的墻壁往下挪,聽見暗流涌動的回聲里夾雜著鐵鏈拖曳聲,那聲音在空曠的洞窟里回蕩,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召喚。
手機信號徹底消失了。手電光束掃過最后一級臺階,照出個天然溶洞。鐘乳石上纏著早已銹蝕的鎖鏈,石筍間散落著泡發的古籍殘頁——正是《黃泉異物志》缺失的水葬篇!泛黃的紙頁上,畫著戴枷鎖的河伯,旁邊用朱砂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洞窟中央立著塊龜背碑,碑文被青苔覆蓋大半。我摳掉苔蘚,露出“活契贖取,血脈歸源”八個篆字。碑頂凹陷處積著暗紅污漬,形狀與拼合的玉璜完全一致。我的心臟突然抽痛,血管里的黑點流速加快,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體內橫沖直撞。
我咬牙將玉璜按進凹槽,碑身頓時滲出暗紅液體。當血珠流經手臂上的黑點軌跡時,皮膚下突然傳來灼燒感,仿佛有烙鐵在經脈間游走,疼得我差點暈過去。
“總算來了。”
沙啞的嗓音從陰影里飄出來,驚得我險些摔了手電。穿藍布衫的老太太從石筍后轉出,她挎著的竹籃里堆滿熒光螺螄,每顆螺殼都映出扭曲的人臉。火光映出她耳后鰓裂里鉆出的透明蜈蚣,那東西的每節身體都串著乾隆通寶,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光。
“典當行的規矩......”老太太往火盆扔了把紙錢,“贖契要驗明正身。”她枯爪般的手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縫里的紅膠泥簌簌掉落。火盆里的灰燼無風自旋,在空中拼出我七歲溺水的場景:年幼的我在渾濁的河水里掙扎,岸邊站著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對著我陰森地笑。
我想抽手卻被鐵鉗般箍住,皮膚下的黑點突然破體而出,化作細小的熒光水虺鉆進火盆。老太太的瞳孔縮成豎線:“林承淵押的七魄養了三百年,該物歸原主了。”她的聲音變得尖銳刺耳,像是指甲刮擦玻璃。
手機突然在褲兜炸響,我趁機踹翻火盆,滾燙的灰燼濺在老太太臉上,她發出類似魚咬鉤時的尖利叫聲。玉璜在混亂中脫手飛出,精準嵌入龜背碑頂端的血槽。整座洞窟開始劇烈震顫,石塊紛紛掉落,鐘乳石斷裂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連滾帶爬撲向玉璜,指尖觸及的瞬間,碑文突然迸發刺目血光。血管里的黑點瘋狂涌向心臟,在胸腔匯聚成團熾熱的異物。我咳出大口黑水,液體里游動著密密麻麻的人面魚苗,看得我一陣惡心。
老太太的尖叫逐漸變成氣泡破裂聲。當我掙扎著爬起來時,看見她藍布衫下擺化成熒光水藻,竹籃里的螺螄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敗,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洞頂滲下的黑水突然倒流,裹著那些銹蝕鐵鏈縮回石縫,一切都在快速消失。
手機屏忽明忽暗地閃動,家族群自動刷新出張黑白合照:穿長衫的林承淵站在龜背碑前,手里捧著和我一模一樣的檀木匣。照片邊緣洇開的墨漬里,隱約可見“癸卯年五月十七”的字樣,那日期像一記重錘,敲在我的心上。
心臟的灼痛突然緩解,我扒開衣領,發現胸口浮現出淡紅色的水官紋。血管里的黑點消失無蹤,耳后的鰓裂不知何時已經愈合,只剩兩道淺淺的白痕,仿佛一切都只是場噩夢。
磚窯外傳來嘈雜人聲,我藏好玉璜鉆出窯洞,正撞見十幾個村民舉著火把圍過來。領頭的是隔壁李叔,他手里的漁叉還在往下滴黑水:“祠堂井里漂上來件中山裝......”
我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月光下,李叔的倒影沒有腦袋,脖頸處飄蕩著縷熒光水藻。其他村民的火把光影里,所有人的倒影都缺失了不同身體部位,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詭異至極。
手機突然收到定位共享,代表我的紅點停在磚窯位置,而羊皮卷地圖上的黃河故道,恰好在此處拐了個急彎。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著,這里就是所有秘密的終點,也是新的噩夢的起點。
次日的晨霧漫過老宅飛檐時,我蹲在房梁上藏好玉璜。母親的搟面杖在廚房案板敲出規律聲響,仔細聽竟是黃河號子的調子。后院的腌菜缸突然集體開裂,黑水里浮出張泡發的當票,墨跡暈染處依稀可見“林承淵”三個字......這場關于血脈的詛咒,似乎仍未結束,而我,早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