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末班車的塑料座椅黏糊糊的,我蹭了蹭牛仔褲,膝蓋上攤著的《黃泉異物志》被冷汗浸出深色褶皺。
穿堂風裹著尿騷味和鐵銹味灌進來,對面玻璃映出的人影耳后裂開細縫,每呼吸一次,就噴出幾點熒藍色孢子,在黑暗里劃出詭異的光痕。
手機屏幕已經裂成蛛網狀,家族群卻自動彈出定位:紅廟村祠堂,距離零點還有十七分鐘。
我咽了咽唾沫,喉結滾動的聲音在死寂的車廂里格外清晰。
這破手機,平時連消息都加載不出來,關鍵時刻凈整些邪乎事。
“前方到站——”
報站聲突然扭曲成渾濁的黃河號子,尾音像被掐住脖子似的斷斷續續。
車廂頂燈開始瘋狂頻閃,慘白的光線在地板上投出晃來晃去的影子,看得人眼睛發疼。
我下意識攥緊扶手,指腹摸到防滑膠墊縫隙里卡著顆螺螄殼。
那螺旋紋路,和解剖室標本瓶里河伯幼蟲的外殼一模一樣,摸起來冰涼又粗糙,還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
穿藍布衫的老太不知什么時候擠了過來,菜籃里的青魚突然“啪”地睜眼,瞳孔竟是兩枚旋轉的乾隆通寶。
她走過的地方,地板“滋滋”冒出黑煙,被黑水蝕出一個個蜂窩狀的孔洞,底下隱隱傳來鎖鏈拖拽的聲響。
“后生仔,買路錢。”她伸出的手掌布滿裂口,紋路竟組成了一幅微型河道圖,指甲縫里還卡著半枚帶血的銅錢。
我哆嗦著摸出褲兜里的游戲幣扔過去,金屬表面卻突然浮現出我的生辰八字,紅得像剛寫上去的血字。
隧道墻壁開始滲出腥臭的黏液,廣告燈箱里的模特齊刷刷轉頭,瞳孔分裂成密密麻麻的復眼,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尖利的牙齒。
老太的手突然掐住我的手腕,皮膚觸感像泡發太久的海蜊,又濕又滑還帶著股怪味。
“歸巢時辰已到......”她嘴里噴出的氣都是涼的,混著爛魚的腥臭味。
我抄起消防錘砸破車窗,跳軌時膝蓋重重磕在枕木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手電筒咕嚕嚕滾進排水溝,光束里浮動的塵埃居然凝成個戴孝女童的輪廓,正哼著父親失蹤前夜唱的纖夫曲,腔調里還混著水泡破裂的“咕嘟”聲。
通風口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成群透明蜈蚣鉆了出來,它們的身體由銅錢串成,刮擦鐵軌迸出幽藍的火星。
我抓起碎石砸過去,蜈蚣爆裂的瞬間,隧道深處傳來嬰兒啼哭與黃河號子的混響,震得我腦袋嗡嗡直響,耳朵里像是灌進了沙子。
手機突然自動播放監控錄像:病床上的我渾身血管凸起,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
實習醫生胸牌上的“張建軍”泛著水光,他耳后的鰓裂正不斷滲血,血珠滴在病歷本上,暈開一朵詭異的鎮水符圖案。
畫面突然劇烈卡幀,護士握著的圓珠筆,在紙上畫出了和族譜里一模一樣的符咒。
排水溝的水毫無征兆地沸騰起來,黑水裹挾著人骨和發霉的當票翻涌而出。
我踩著軌道電纜狂奔,鞋底黏著的口香糖拉出半透明銀絲,湊近一看,竟是密密麻麻的微型水藻,在月光下泛著珍珠母般的光澤。
便利店卷簾門半掩著,冰柜里的飲料集體結滿白霜,罐身凝結的水珠緩緩匯成一個“歸”字。
收銀臺積著隔夜的泡面湯,油花自動聚成古怪的甲骨文,每一筆都在微微蠕動,仿佛有生命一般。
我抓起貨架上的二鍋頭,對著膝蓋傷口猛灌下去。酒精混著血水滲進地磚縫隙,底下傳來空洞的叩擊聲,“咚、咚、咚”,像是有人在地下用盆使勁敲。
冷藏柜的玻璃“砰”地炸裂,腐臭的黑水漫到腳踝。翻涌的黑浪中,纏滿水藻的青銅樽碎片破浪而出,邊緣沾著暗紅血漬,形狀竟和我背包里藏著的殘片嚴絲合縫。
后巷垃圾桶突然翻倒,三花流浪貓叼著半截銀鎖竄過,鎖芯處纏著的紅繩上,繡著已經褪色的“水官賜福”。
追到拐角處的老式公寓,防盜門虛掩著,貓眼透出搖曳的燭光。201室的門把手結滿鹽霜,轉動時發出彈簧生銹的“咯吱”聲。
玄關擺著的拖鞋呈外八字,鞋底沾著的黃河紅膠泥在地板印出螺旋紋,和老家地窖里的泥點一模一樣。
客廳電視閃著雪花噪點,屏幕映出我背后站著個黑袍人,手里攥著的,正是父親失蹤時戴的那支螺旋紋鋼筆。
我的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論文資料在樽底。”
導師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金屬碰撞的刺耳回響。
我小心翼翼摸過去,電磁爐上的黑湯正咕嘟咕嘟翻滾,父親的工作證在沸水里沉浮,塑封層下的臉已經融化成魚頭人身的怪物,鰓裂開合間吐出一串串氣泡,拼成“救我”兩個字。
冰箱貼著的便利貼字跡歪歪扭扭:“別相信任何活物”,感嘆號拖出的尾跡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條小魚,正緩緩游進冷凍層。
我拉開冰箱,冷氣撲面而來,冷凍層里結滿冰錐,每根都裹著帶螺旋紋的胚胎,透明羊水里還漂浮著泛黃的當票。
我摔上冰箱門,震落墻上的老黃歷——五月十七被紅筆圈成血月,日期邊緣爬滿細小的水藻,正一點點啃噬著紙張。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我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外婆懷里聽的故事,說血月之夜,是陰曹地府大門洞開的時候。
臥室梳妝鏡蒙著厚厚的水霧,我伸手去擦,鏡面卻映出祠堂天井的景象。
三叔公的中山裝鼓成氣囊,袖管里伸出章魚般的觸須,死死捆著青銅樽。樽口涌出的黑水里,漂浮著歷代林家人的婚書、死亡證明,還有泛黃的族譜殘頁。
他渾濁的眼球轉向我,瞳孔里清晰映出七歲的我在黃河溺水的畫面,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活契要血脈澆灌,你逃不掉的......”
衣柜突然“轟”地爆開,千層底布鞋如雨點般落下,每雙鞋尖都齊刷刷指著床頭柜。
我抄起臺燈砸開鎖扣,抽屜里涌出的黑水里,漂浮著幾十張當票,最早的一張落款是“光緒三年”,當票人簽名處按著一個帶血的螺旋指印。
手機瘋狂震動,陌生號碼傳來嬰兒撕心裂肺的哭聲。
點開語音條,先是七歲那晚溺水時咕嚕咕嚕的水聲,接著是當鋪老頭陰森的獰笑:“三百年了,該驗貨了?!?
天花板開始往下滲水,樓下鄰居的叫罵聲漸漸變成此起彼伏的蛙鳴,地板縫隙里還傳來指甲抓撓木板的“滋滋”聲。
我掀開通風管道,手腳并用往里爬。鐵皮接縫處卡著泡發的《黃泉異物志》,插畫里的河伯正在蛻鱗,脫落的鱗片瞬間化作透明蜈蚣,順著管道朝我爬來,它們身體摩擦鐵皮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管道盡頭通向鍋爐房,生銹的閥門不斷滴著藍瑩瑩的液體,在地面匯成“生”“辰”“碑”三個大字。
地下室的霉味里混著鐵銹和腐尸的惡臭,我撞開配電箱,后面露出一道暗門,臺階上長滿發光苔蘚,每踩一步,苔蘚就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嗚咽。
最深處的供桌上擺著龜甲,裂縫里滲出的液體和我的血型一模一樣,在石面上畫出完整的黃河故道圖。碑文在手機燈下不停蠕動,光緒年間的婚書從背包滑落,新郎欄“林承淵”三個字被紅筆重重圈住。
當我的血珠滴在名字上時,整座建筑開始劇烈震顫,承重墻裂縫里鉆出無數透明蜈蚣,每只都串著刻有我生辰八字的銅錢。鍋爐房的鍋爐突然爆炸,氣浪將我掀翻,墜入漆黑的地下河。
熒光水藻自動纏成救生圈,耳后鰓裂張開的瞬間,我吸入帶著砂礫感的液體,血管里的黑點開始發光,在水中映出河圖洛書的虛影。遠處傳來鎖鏈斷裂的巨響,青銅樽的震顫順著水波傳來,震得胸腔生疼,仿佛心臟都要被震出來。
漩渦中心升起一座石臺,碑文刻著三百年來所有典當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在最下方,旁邊標注“癸卯年五月十七,歸巢”。我摸著后頸新生的鱗片,咬牙撞向碑頂——龜甲嵌入凹槽的瞬間,無數記憶如洪水般涌入腦海。
我看見太叔公在黃河邊割腕放血,鮮血染紅了整片河水;父親將胚胎小心翼翼封入冰錐,手背上青筋暴起;母親圍裙下始終藏著青銅樽碎片,每晚都在燈下偷偷擦拭......
河底裂開巨大的深淵,一個巨大的陰影緩緩睜開琥珀色豎瞳,瞳孔里映著林家人世代溺亡的畫面。我的血管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在激流中化作發光的河圖,皮膚表面浮出會呼吸的甲骨文,那些文字記載著三百年前,林家先祖與河伯簽訂的血契真相。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水面時,銀鎖最后的碎片在我指尖化作熒光孢子,消散在河水中。遠處典當行的燈籠逐個熄滅,而祠堂井口的黑霧再次翻涌,這次的黑霧里,隱約浮現出無數張林家人的臉,他們的眼睛泛著幽光,死死盯著我。
地鐵座椅的塑料墊突然滲出黏液,我猛地跳起來,鞋底不知何時粘著半張當票,“癸卯年五月十七”的日期被血水浸透,卻依然清晰得瘆人。對座西裝男正在看報紙,頭條照片里的青銅樽突然開始轉動,油墨順著他的指縫爬上手腕,烙出猙獰的螺旋紋。
他驚恐地撕扯報紙,紙屑卻化作人臉螺螄鉆進鼻孔,發出“咯咯”的詭異笑聲。隧道緊急停車,應急燈將乘客的影子拉得細長,像極了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鬼魅。
穿黃馬甲的外賣員蹲在角落拆餐盒,湯汁里游動的線蟲突然立起,在他眼球表面拼出甲骨文“贖”字。他緩緩抬頭,瞳孔已經裂成復眼,嘴角咧出一個不自然的弧度:“你的外賣,到了。”
我撞開安全門沖進軌道,手機屏幕突然變成鏡面。倒影中的我耳后鰓裂完全張開,噴出的熒光孢子黏在隧道壁上,迅速長成會呼吸的發光苔蘚。便利店收銀小妹的制服沾著魚鱗,掃碼槍紅光掃過我的銀鎖時,機器突然吐出一張光緒年間的當票。
她聲音機械得像個提線木偶:“活契利息,血脈歸源......”話音剛落,貨架上的薯片袋集體鼓脹,“砰”地爆開,飛出一群帶鱗飛蛾。它們在空中聚成父親的臉,復眼里映出我七歲溺水的場景,蛾翅撲棱聲混著當鋪老頭的咳嗽,在密閉空間里不斷回蕩。
流浪貓叼來的銀鎖沾著紅膠泥,我用白酒沖洗時,鎖芯突然彈出半截臍帶。風干的臍帶上纏著水藻,每片藻葉都是一個微縮的鎮水符。公寓樓道里彌漫著蒸魚豉油的味道,203室門縫飄出線香灰。
我貼耳偷聽,防盜門突然凹陷出人臉輪廓——是上周跳河的女生!她浮腫的嘴唇艱難翕動:“樽底的論文...是活契賬本...”話音未落,門后傳來重物倒地的巨響,緊接著是水花四濺的聲音。
廚房黑水里浮出青銅樽殘片,我用毛巾去包,織物纖維卻突然扭動起來,像活過來的血管般搏動,將碎片硬生生嵌進我的掌心。冷凍層的胚胎冰錐融化后,顯露出林氏宗親會的螭紋。
我將它們排列成河圖,冰箱壓縮機突然發出震天轟鳴,冷凝管噴出的寒氣在空中凝成三叔公的臉。他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疲憊:“小川,該回家了?!?
地下室排污管道的裂縫里,父親的中山裝隨波飄蕩。我伸手去抓,布料卻突然活過來,袖管里鉆出的章魚觸須纏住我的脖頸,吸盤上全刻著微型螺旋紋。青銅樽震動的頻率和我的心跳漸漸同步,我撕下墻紙,用鮮血書寫鎮水咒。
血字剛一成型,就化作水虺游走,在墻角結出熒光蟲繭。繭殼破裂時,飛出一群帶人臉鱗片的蛾群,它們圍繞著我盤旋,翅膀扇動的聲音,像是在低語著某個古老的秘密。
漩渦中的碑文不斷滲出黑血,更多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我看到林家先祖跪在黃河邊,與巨大的陰影簽訂契約;看到每一代典當人臨終前的絕望眼神;看到母親在我出生那晚,偷偷抹掉眼淚,將銀鎖戴在我的脖子上......
河底深淵的陰影睜開千萬復眼,每只瞳孔都映著林家人溺亡的瞬間。我的血管被古老存在牽引著,在激流中徹底化作發光的河圖洛書,皮膚表面的甲骨文發出耀眼的光芒。那些文字,記載著三百年前的血契,也記載著林家世代無法擺脫的詛咒。
當第一縷陽光再次刺入水面時,銀鎖徹底消失不見。遠處典當行的燈籠全部熄滅,而祠堂井口的黑霧越聚越濃,里面的眼睛越來越多。我知道,這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