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策再次醒來時,嗅到的是濃重的藥香混著鐵銹味。睜眼便是蛛網(wǎng)密布的帳頂,身下的草席潮濕發(fā)霉,右肩傳來的灼痛讓他想起虎牙灘那道致命的玄鐵杖擊。喉間腥甜,他剛要起身,卻聽見竹簾外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別動,傷口裂開又要流血了。”
掀開簾子的女子身著灰衣,發(fā)間別著朵白色曼陀羅,膚色蒼白如紙,卻在眼角點著一抹朱紅,像雪地里的血滴。她手中的藥碗騰著熱氣,碗沿沾著幾星綠色藥汁——那是玄黃宗特有的解毒劑“青蚨散”。
“你是……”陳玄策握住腰間的短刀,卻發(fā)現(xiàn)刀鞘已被除去。女子將藥碗放在石桌上,露出腕間的銀鈴,鈴身刻著蛛網(wǎng)紋樣:“程錦瑩,玄黃宗藥堂弟子。你昏迷七日,是我用百草谷的雪參吊住你的命。”
他這才注意到屋內(nèi)陳設(shè):墻角堆著曬干的狼毒花,石桌上擺著七口藥鼎,鼎中殘留著黑紅色藥渣。窗外傳來隱約的狼嚎——不是他熟悉的狼神軍暗號,而是被藥物控制的“血狼”低吼。
“為什么救我?”陳玄策盯著她的眼睛,那是雙琥珀色的眸子,像極了大漠里的胡楊樹脂。程錦瑩舀起一勺藥,吹了吹遞到他唇邊:“因為你胸前的麒麟玉佩。”她指尖掠過玉佩邊緣,“這是用漠北寒玉所制,玄黃宗的人不會有。”
藥汁入口極苦,陳玄策卻在吞咽時忽然扣住她的手腕。她沒有掙扎,任他扯開自己的衣袖——雪白的小臂上,赫然有處狼爪形狀的舊傷。“你是誰?”他的聲音發(fā)冷,“玄黃宗的人,怎會有這種傷?”
程錦瑩忽然輕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按在他掌心的狼紋胎記上:“陳大少爺果然敏銳。這傷,是十二歲那年被頭狼所救留下的。”她松開手,從頸間扯下銀鏈,露出狼首吊墜,“我母親是萬獸門弟子,父親是玄黃宗叛徒,所以我既是藥女,也是……”
“狼神軍的暗線。”陳玄策接過話頭,目光落在她發(fā)間的曼陀羅上,“曼陀羅是萬獸門的解毒圣藥,你卻用來做發(fā)飾。”程錦瑩挑眉:“大少爺還知道萬獸門的規(guī)矩?”他想起弟弟陳玄武的描述,忽然露出苦笑:“我弟弟的心上人,也是個狼女。”
三日後,陳玄策能拄著拐杖行走。程錦瑩帶他穿過墨白城的地下藥窟,石墻上每隔三丈便嵌著發(fā)光的螢石,照亮了兩側(cè)的藥柜——里面陳列著用嬰兒骨灰煉制的“血魂丹”,用孕婦胎盤泡制的“駐顏露”,看得他胃中翻涌。
“玄黃宗用活人煉藥,”程錦瑩的聲音很低,“黃瀚辰的‘血魂陣’,需要九百九十九個皇族血脈做引子。小世子的血,是最上等的藥引。”她忽然停在一面石墻前,推開暗門,露出堆滿白骨的密室,“這些是試藥的囚徒,其中有不少陳家舊部。”
陳玄策的拐杖重重磕在骨頭上,發(fā)出悶響。他看見一具骷髏的手上戴著玄武營的狼首戒指,指節(jié)處還纏著半截紅繩——那是當(dāng)年他給每個弟兄發(fā)的平安繩。程錦瑩遞來塊濕布:“出去再哭,這里的毒霧會讓人發(fā)瘋。”
逃出墨白城的那晚,月黑風(fēng)高。程錦瑩背著藥箱,扶著陳玄策穿過亂葬崗。他的傷口再次崩裂,血浸透了繃帶,滴在她灰衣上,開出一朵朵暗紅的花。身后忽然傳來犬吠,是玄黃宗的“血狼”追來了。
“你先走!”陳玄策推開她,伸手去摸腰間的短刀,卻發(fā)現(xiàn)刀已被程錦瑩藏起。她忽然從藥箱里掏出包粉末,撒向追來的狼群:“接著!”陳玄策接住,嗅到熟悉的狼毒花味——是馬燕楠曾用來驅(qū)狼的秘藥。
狼群在毒霧中哀嚎后退,程錦瑩趁機(jī)拽著他躲進(jìn)廢棄的窯洞。洞頂漏下月光,照見她發(fā)間的曼陀羅已掉落,露出額角的細(xì)小疤痕。陳玄策忽然想起母親的話:“真正的美人,總有瑕疵,那是上天怕她太完美。”
“疼嗎?”程錦瑩掀起他的衣襟,傷口周圍已泛起青黑。她從齒間取出粒丹藥,放入口中嚼碎,俯身敷在傷口上。陳玄策聞到她口中的藥香,混著若有若無的甜膩,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偷喝的葡萄酒——醉人的不僅是酒,是釀酒人的笑。
“別亂動,”她的 breath噴在他鎖骨上,“這是用我的血調(diào)的藥,動了就沒效果了。”陳玄策一震,看見她腕間的銀鈴已被扯掉,露出兩道新鮮的刀痕——正是取血的痕跡。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觸感柔軟卻布滿繭子,是常年握藥杵留下的。
“為什么做到這地步?”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發(fā)顫。程錦瑩抬頭,琥珀色眸子映著月光:“因為我要親眼看著玄黃宗覆滅,要讓黃瀚辰嘗嘗,被自己的藥反噬的滋味。”她忽然笑了,指尖撫過他胸前的麒麟玉佩,“再說,我還沒看過漠北的星空,不能死在這里。”
逃出亂葬崗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程錦瑩的灰衣已成血色,卻仍半步不離地護(hù)著他。陳玄策摸出懷中的半塊玉佩,塞到她手里:“拿著,若我死了,去狼穴找我弟弟,他會護(hù)著你。”
“胡說什么?”她狠狠瞪他,卻將玉佩貼身藏好,“你答應(yīng)過要帶我去看狼神軍的狼旗,不能食言。”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是玄黃宗的追兵。程錦瑩忽然將他推進(jìn)枯井,自己則往反方向跑去,銀鈴的響聲漸漸消失在晨霧中。
“錦瑩!”陳玄策想爬出去,卻因失血過多跌回井底。井壁上刻著模糊的狼首圖騰,像是多年前御神軍留下的記號。他握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的狼紋胎記,鮮血混著泥土,在掌心跳出微弱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井口傳來熟悉的狼哨聲——是陳玄武的三短一長。陳玄策用盡最后力氣敲響井壁,聽見上方傳來馬燕楠的驚呼:“是大少爺!他還活著!”接著是弟弟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快救人!還有……去找那個灰衣女子,她是恩人。”
被拉出井口的瞬間,陳玄策看見漫天朝霞,紅得像程錦瑩眼角的朱紅。他掙扎著望向追兵方向,卻只看見灰衣一角消失在沙丘后,腕間的銀鈴卻落在他掌心,鈴身染著血跡,卻仍發(fā)出清脆的響。
“她……”他想開口,卻被陳玄武按住肩膀:“我已讓趙子龍去追,你先治傷。”馬燕楠遞來水囊,里面混著狼毒花汁,“錦瑩姑娘留了話,說墨白城的藥窟有地道通玄黃宗的寶庫,鑰匙在她發(fā)間的曼陀羅里。”
陳玄策低頭,看見掌中的銀鈴內(nèi)果然藏著枚細(xì)小的鑰匙,刻著“藥”字。他忽然想起程錦瑩喂藥時的眼神,那里面有仇恨,有不甘,卻也有一絲他不敢深究的溫柔。
“替我謝謝她,”他將銀鈴緊緊攥在手心,“等我傷好,親自去謝。”陳玄武與馬燕楠對視一眼,前者從懷中掏出塊染血的布料,正是程錦瑩的衣角,上面用朱砂寫著:“墨白城破之日,我在百草谷等你。”
風(fēng)掠過沙丘,帶來遠(yuǎn)處的狼嚎。陳玄策望向朝霞深處,仿佛看見程錦瑩的灰衣在風(fēng)中翻飛,發(fā)間的曼陀羅輕輕搖曳。他知道,這個像狼一樣狡黠又孤勇的女子,早已在他心底種下了一顆種子——不是情根,是共同復(fù)仇的火種,是照亮彼此黑暗的星光。
“走吧,”他按住弟弟的肩膀,“去狼穴重整旗鼓,墨白城的血債,該清算了。”馬燕楠忽然指向天空,只見一只孤雁掠過朝霞,嘴里銜著朵白色曼陀羅——那是程錦瑩的信號,是希望的象征。
陳玄武握緊狼首刀,刀尖指向墨白城方向。狼群在遠(yuǎn)處聚集,頭狼的長嚎聲中,陳玄策聽見程錦瑩的低語:“狼神軍的刀刃,要永遠(yuǎn)對著該斬的人。”而他知道,自己的刀刃,從此多了一個要守護(hù)的人——那個在黑暗中遞來光明的藥女,那個讓他懂得仇恨之外尚有溫柔的女子。
于是他站起身,任由陳玄武扶著走向狼穴,掌心的銀鈴與麒麟玉佩相擊,發(fā)出清越的響。這聲音,像是狼與花的私語,像是復(fù)仇與希望的和鳴,終將在墨白城的廢墟上,開出最璀璨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