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和……茶……莊……”他低聲咀嚼著這四個字，仿佛在掂量其后的分量。

“藥然。”吳宇聲音沉穩：

“帶兩個機靈兄弟，去城里轉轉。

“打聽清楚，這‘萬和茶莊’，究竟開在哪條街上，門臉……是個什么光景。

“要快，莫要聲張。”

“呃……是！”藥然雖滿心疑惑——

買銅不去衙門，找茶莊作甚？

但軍令如山，他毫不遲疑的領命而去。

吳宇獨自留在房中，燭火將他身影拉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

他沉吟片刻，走到桌邊，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

筆尖懸停須臾，隨即落筆如飛，一行行剛勁冷峭的字跡在紙上迅速蔓延。

寫罷，他吹干墨跡，仔細封好。

不多時，門外傳來急促卻壓抑的腳步聲。

藥然推門閃入，氣息微促，眼中卻帶著發現獵物的精光：

“長官！找到了！

“藏在南城犄角旮旯的一條死胡同里！

“門臉小得可憐，黑漆木門緊閉，連塊像樣的招牌都沒有，就門楣上釘了塊巴掌大的舊木牌，刻著‘萬和茶莊’四個小字！

“若非仔細尋訪，根本留意不到！”

“好！”吳宇眼中寒芒一閃，將封好的信箋塞給藥然：

“找個人，速去驛馬鋪子，發往襄平，要快馬加急！”

隨即，他抓起桌上另一包茶葉，沉聲道：

“點齊銀子，備車！

“跟我走一趟這‘萬和茶莊’！”

藥然心中疑云更重，揣著滿肚子問號，指揮手下將沉重的銀箱搬上馬車。

他實在想不通，買銅不去守備府庫交割，為何要拉著白花花的銀子，去一個偏僻角落的破茶莊？

馬車在狹窄、幾乎不見行人的巷陌中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座低矮、毫不起眼的小院前。

巷子兩側是高聳的、墻皮剝落的院墻，幾乎遮蔽了最后的天光。

一扇毫不起眼、漆色斑駁的黑漆木門，悄無聲息的嵌在墻里。

門楣上方，果然只有一塊巴掌大小、字跡模糊的舊木牌，勉強可辨：

“萬和茶莊”

此地，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

一股若有若無、絕非茶香的奇異熏味，從門縫里幽幽飄出。

篤篤篤。

吳宇抬手，指節在斑駁的黑漆木門上叩了三下。

聲音不疾不徐，在寂靜的窄巷中卻格外清晰。

門內沉寂片刻，才傳來一陣拖沓的腳步聲。

門軸發出一聲干澀的呻吟，只拉開一道寸許寬的縫隙。

一張睡眼惺忪、下巴還掛著口水的年輕面孔探出來，打著哈欠：

“貴客……找誰？”

吳宇拱手，神色如常：

“南邊來的行商，聞聽貴莊茶好，特來采買。”

那小廝瞇縫著眼，警惕的上下打量吳宇和身后藥然等人的穿著。

又探頭左右張望空蕩的巷子，這才甕聲甕氣道：

“兵荒馬亂的，好茶可不多。

“客官想要點什么？小店未必有貨。”

吳宇微微一笑，聲音平穩：

“不知貴莊可有‘五加茶’？

此茶性溫驅寒，于北地最是相宜。在下……是經‘霍大人’指點，慕名而來。”

“五加”二字出口，那小廝惺忪睡眼猛的一睜！

臉上那點不耐，瞬間被一種近乎諂媚的恭敬取代。

他不再猶豫，嘩啦一聲將門徹底拉開，身子躬成蝦米：

“貴客快請！快請進！

“您說的這茶，整個銀州衛，也就咱這兒還能尋摸到些老底子……”

他側身讓路，姿態殷勤得近乎卑微。

吳宇頷首，帶著藥然步入小院。

甫一踏入，藥然瞳孔微縮。

外頭是破敗逼仄的死胡同，里頭卻是別有洞天！

粉墻黛瓦，曲廊回環，竟是一派精巧的江南園林格局！

雖時值深秋，院內卻不見蕭瑟。

幾株精心修剪的羅漢松，蒼翠依舊。

數株晚菊猶自吐露金蕊，浮動著清幽的草木馨香。

青石鋪就的曲徑蜿蜒，引著潺潺活水，繞過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假山，叮咚作響。

與守備府那清寒，判若天淵。

每一片葉子都仿佛被精心擦拭過，整潔得近乎詭異，與門外那個喧囂鐵腥的世界，判若云泥。

未及細看，一個身著團花綢緞直裰、頭戴六合小帽的胖掌柜已聞聲快步迎來，滿臉堆笑，正要拱手寒暄，未及開口——

吳宇卻抬手止住對方話頭，開門見山，聲音清朗得恰到好處，足以讓院內隱約可聞：

“霍守備大人雅愛貴莊五加茶，贊不絕口。

“吳某初來乍到，特循大人指點，前來采購些許，以饗親友。

“不知這五加茶……作價幾何？”

那掌柜笑容微不可察的僵了一瞬，旋即綻開更大的弧度，拱手如儀：

“貴客好眼力！

“這‘五加茶’生于絕壁，十年方得一采，金貴非凡吶！”

“正所謂——”他拖長了調子，伸出兩根保養得宜的手指：“一兩五加，二兩銀！”

“嗬——！”藥然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腦門，差點沒咬到自己舌頭！

二兩銀子一兩茶？

這哪是喝茶，分明是喝金子！

他下意識就想拽吳宇的袖子，這寨主莫不是被那姓霍的灌了迷魂湯？！

卻見吳宇眼皮都沒眨一下，語氣平淡得如同談論柴米：

“如此金貴？甚好。

“先來一百斤，現銀交割。掌柜的可有足貨？”

一百斤？！

藥然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發黑！

兩千兩銀子全砸這破樹葉子上？！

說好的銅呢？！

寨主瘋了？！

他喉嚨發緊，幾乎要喊出聲來。

胖掌柜臉上的肥肉，激動的顫了顫，聲音卻壓得平穩：

“貴客爽快！庫房里恰好還有一批窖藏的上品，足斤足兩！不知是現在提貨，還是……”

“車馬就在門外。”吳宇撣了撣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氣定神閑：

“銀錢足秤，煩請掌柜點驗清楚，開張‘茶引’票根與我。點

“驗無誤，即刻裝車。”

“得嘞！貴客里面雅間奉茶稍候！小的這就親自去辦，保管妥帖！”

胖掌柜躬身引路，將二人讓進正廳旁一間陳設雅致、熏著淡淡暖香的廂房。

吳宇坦然步入布置清雅的茶室。

藥然如同踩在棉花上，木然的跟著。

很快，一名低眉順眼的小廝奉上兩盞清茶，隨即悄無聲息的退下，帶上了門。

室內只剩茶煙裊裊。

藥然死死盯著面前那杯澄澈的茶水，仿佛里面藏著噬人的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