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山主寨，聚義廳。

巨大的石廳內，幾盆燒得正旺的炭火，非但沒能驅散寒意，反而將空氣烤得更加焦躁沉悶。

搖曳的火光，照著墻壁上張牙舞爪的圖騰，更添幾分猙獰。

李雄高踞在鋪著整張虎皮的交椅上，面沉如水。

手臂上，那道被劍星留下的猙獰傷口，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他死死盯著地上報信的嘍啰。

剛剛因老四計策見效而好轉的心情，瞬間又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說！”李雄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鐵片摩擦，壓抑著滔天的怒火：

“把你看到的，再給老子說一遍！一個字都不許漏！”

下方跪伏的探子，頭幾乎埋進了冰冷的青磚縫隙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大、大當家……小的、小的在清河城西門外，足足蹲了七天……

“親眼所見……句句屬實啊！

“那、那被掛在城門樓子上，梟首示眾的……還有那被當眾砍了腦袋的……

“確、確實都是咱們山寨的兄弟……

“王疤瘌、趙老蔫兒……小的都認得……”

“砰——！”

李雄再也按捺不住，猛的一拳砸在厚重的扶手上！

那扶手應聲裂開一道縫隙。

“蒼！琛！老匹夫！”他咬牙切齒，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怨毒：

“果然！果然又是你這老狗！把你那老搭檔婁胖子，給支使出來了！”

他猛的轉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下手位，那個身著黃布道袍、面容陰鷙沉靜的山羊胡。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和……依賴：

“老四！龐老四！你說！現在怎么辦？！”

廳內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龐炎身上。

炭火噼啪作響，映著他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更顯陰沉。

唯有他，是李雄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畢竟，之前那套四處點火、潑污星火的陰毒法子，確實讓那吳宇疲于奔命，像吞了蒼蠅般難受。

上上次那步棋，走得實在窩囊！

李雄想起“淵冢”那伙人，心頭就竄起一股邪火。

本以為派幾個積年老匪，混進星火寨能成個內應，誰料想竟被那吳宇小兒識破，反倒成了誘他入甕的餌食！

臥牛嶺一戰，折進去多少兄弟？

連帶著苦心經營的黑鐵礦場都丟了！

真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

吃一塹，長一智。

這次，他李雄學精了。

正面硬塞釘子進那龍潭虎穴般的星火寨是找死，那就換個軟柿子捏——

星火寨山腳下那個新聚起來的流民窩，星火村！

這次派去的細作，不再是淵冢那種帶著匪氣的悍匪。

而是幾個面相老實、口音混雜、混在流民里毫不起眼的“泥腿子”。

他們像水蛭一樣，悄無聲息的鉆進了星火村。

嘿！成了！

這些不起眼的“泥腿子”，非但沒被揪出來。

反而在村外那些簡陋的窩棚、嘈雜的飯堂、甚至巡邏隊歇腳的草棚外，探聽到了不少真東西！

那吳宇定下的什么“村規民約”，幾條幾條，管得比官府還寬。

還有那些異想天開的墾荒拓土、開渠引水、工坊興造的規劃……

更妙的是，連村里那些星火衛巡邏的路線、換防的時辰、甚至修路民夫隊伍的作息，都被他們摸了個七七八八！

當時，坐在黑云寨虎皮椅上的龐炎，聽著細作傳回的一條條零碎消息。

那雙陰鷙的老眼里，終于閃過了一絲毒蛇般的幽光。

時機正好！

秋糧將熟，山寨倉廩卻已見底。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算計，一條毒計瞬間成型。

他立刻遣出十余股精悍的“野狗”，化整為零，撲向步桓山外圍，那些更易下手的村鎮。

一邊，是明晃晃的打著“替天行道，星火寨借糧”的旗號，燒殺搶掠！

搶來的糧食，自然源源不斷運回黑云山。

另一邊，則是陰惻惻的，專挑星火村派出的巡邏衛隊，和修路民夫下手！

如同毒蛇噬咬，一擊即走，絕不糾纏。

更要緊的是，每劫一處，必“心慈手軟”的放跑幾個，嚇得屁滾尿流的活口。

讓他們把“星火寨土匪殺人搶糧”的真相，像瘟疫般散播出去！

這一招“雙管齊下”，初時簡直妙到毫巔！

好幾股“野狗”，都順順當當的叼回了“肥肉”。

糧車吱吱呀呀的碾過山路，看得李雄心花怒放。

更解氣的是，星火村那邊果然被攪得雞飛狗跳！

巡邏隊疲于奔命，修路的進度大受影響，流民中更是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這些“野狗”，可是龐炎老四親手調教過的。

行止進退，暗藏章法。

彼此之間，或靠山石留痕，或憑哨子傳信，隱隱勾連。

一旦發覺哪一隊失了音訊，余下的立刻如驚弓之鳥，原地蟄伏。

鉆入更深的草窠石縫，耐心等待風聲過去，再如鬼魅般鉆出來，繼續撕咬。

李雄仿佛已經看到吳宇被氣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的窘相。

他甚至巴不得吳宇和蒼琛被逼急了，傾巢而出，來找他黑云寨決一死戰！

他李雄堂堂戰罡三重巔峰的修為，手中鬼頭斧飲血無數，還怕他一個來歷不明的野小子不成？

只要滅了星火寨，這襄東綠林道，還是他李雄說了算！

然而，這口惡氣還沒順到底，一盆裹著冰碴子的臟水，兜頭就給他潑了下來！

勾結官府！

那姓吳的野小子背后，終究還是有蒼琛引導，搭上了清河城新來的那個草包巡檢婁胖子！

那胖子披著一身官皮，在城門口大演“單騎斬匪”的戲碼，砍的還全是他黑云寨兄弟的腦袋！

更可恨的是，這胖子還動用官府告示，敲鑼打鼓地宣告天下——

近來所有惡事，皆是黑云寨余孽所為！

與那“奉公守法”、“開荒拓土”的星火村，毫無瓜葛！

李雄剛嘗到的那點“甜頭”，瞬間變成了卡在喉嚨里的毒刺，噎得他眼冒金星，暴跳如雷！

他苦心營造的污名，竟被對方輕飄飄的，反手釘死在自己頭上！

這讓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恨？！

“老四！龐老四！你說！現在怎么辦？！”

李雄的咆哮在聚義廳里回蕩，帶著走投無路的焦躁。

就在這死寂壓抑、連炭火爆裂聲都顯得格外刺耳的時刻。

一個尖利如同鐵片刮鍋底的聲音，突兀地插了進來：

“嘿嘿嘿……大當家的，何須動此雷霆之怒？”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下手末席，一個蜷縮在陰影里的精瘦身影，如同沒骨頭的蛇般，緩緩“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