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一聲短促的冷笑，從他喉間溢出，在寂靜的簽押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他豈能看不透？

婁軍？那個在土匪窩里嚇得尿褲子的草包？提刀砍黑云山的腦袋？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這分明是吳宇那廝在幕后翻云覆雨，借刀殺人。

再順手將這天大的“功勞”像塊肥肉般，精準的拋給了那個走了狗屎運的婁胖子！

其實劍星的猜測，分毫不差。

此刻的步桓山深處，吳宇正如同一位無形的棋手，精準的撥動著婁軍這顆，意外得來的棋子。

征糧？

那本就是吳宇備下的過路費，誰來收都一樣。

給了婁軍，不過是廢物利用，順水推舟。

堵住悠悠眾口的同時，還給這胖子臉上貼了厚厚一層金粉。

至于剿匪……

清河城西門外，臨時搭起的木臺上，血腥氣尚未散盡。

婁軍一身嶄新的黑色巡檢官服，此刻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暗紅。

他手中那把制式腰刀，還在往下滴著粘稠的血珠。

就在剛才，他親手砍下了第五個黑云山悍匪的頭顱！

那顆頭顱滾落在塵土里，雙目圓瞪，臉上凝固著死前的恐懼與茫然。

“呼……”婁軍強壓下胃里的翻江倒海，努力挺直腰板，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英武”。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城樓下黑壓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的流民和百姓……

將腰刀猛的指向木臺上那一排猙獰的首級，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微微發顫，卻努力拔高到極致：

“父老鄉親們——！”他聲嘶力竭，試圖蓋過城下的嘈雜：

“我婁軍！身為朝廷命官，清河巡檢！守土安民，責無旁貸！”

“這些——”他刀尖狠狠戳向那些頭顱：

“便是近日在咱們清河左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的畜生！他們是誰？！”

他猛的停頓，環視鴉雀無聲的人群，一字一頓，如同驚雷炸響：

“黑——云——寨——的——余——孽——！”

“那些被燒的村子！被搶的糧食！慘死的鄉親父老！

“都是這群喪盡天良的雜種干的！行這斷子絕孫的惡事！

“此等惡匪，人人得而誅之！！”

婁軍仿佛真的被憤怒點燃，胖臉漲得通紅，一半是憋氣，一半是用力過猛：

“今日，我婁軍在此立誓！

“與黑云寨，勢不兩立！

“不踏平他那賊窩，還我清河一個朗朗乾坤，我婁軍誓不罷休！！”

“好——！！！”

臺下，混在人群里的幾個“機靈”手下，立刻扯著脖子，聲嘶力竭的帶頭叫好：

“婁青天威武！為民除害！殺光黑云寨的畜生！”

“對！殺光他們！這些土匪太猖狂了！”

“手都伸到咱清河地界了！跟黑云山勢不兩立！”

“我認得那個！左邊第三個！就是前些日子，在李家洼搶糧殺人的黑云山小頭目！化成灰我都認得！”

一個聲音適時的“指認”道。

這有節奏的吶喊和“指認”，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人群的情緒。

恐懼、憤怒、以及對“青天”的期盼交織在一起，不少百姓也跟著激動的喊了起來：

“殺得好！”

“婁青天！”

“踏平黑云寨！”

然而，人群中并非沒有疑慮。

幾個見識稍廣的漢子交頭接耳，聲音壓得極低：

“怪了……前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不是說都是那個新冒出來的‘星火寨’干的嗎？”

“噓！”旁邊一人趕緊扯了他一下，眼神示意臺上殺氣騰騰的婁軍和那排血淋淋的人頭，低聲道：

“障眼法！肯定是黑云寨那幫積年老匪，使的障眼法！

“除了他們，誰有這膽子、這本事把手伸這么長？

“那什么星火寨，聽都沒聽過，指不定就是黑云寨放出來的幌子！”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臉上臟兮兮的小乞丐，不知從哪個角落鉆了出來，尖著嗓子，用稚嫩卻清晰的聲音喊道：

“官老爺說得對！官老爺肯定認得這些壞蛋是誰！他們不會弄錯的！

“咱們清河好不容易盼來，襄平來的婁青天老爺，是咱們的福氣啊！

“大家伙兒，可得信青天老爺的話！”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瞬間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看著小乞丐那認真篤定的神情，聽著他“合情合理”的分析，許多人臉上的疑慮漸漸消散，紛紛點頭：

“是啊，官家總不會認錯人……”

“這小娃娃說得在理，婁青天是襄平大地方來的好官……”

“對對對，有婁青天在，咱們清河有指望了！”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小乞丐喊完話，就像一滴水融入了人群，瞬間消失不見……

而像他這樣“明事理”的小小身影，在清河城內外，如同幽靈般散布著。

悄然將“婁青天”的英名和“黑云寨”的惡行，根植于每一個惶恐不安的流民心間。

木臺上，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塵土的味道直沖鼻腔。

婁軍握著還在滴血的腰刀，肥胖的身軀微微有些發顫——

這次是激動得發抖。

他望著城樓下黑壓壓的人群，聽著那山呼海嘯般的“婁青天”、“殺得好”。

一股從未有過的、滾燙的麻癢感，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以往在襄平當班頭，面對這些泥腿子，他只會覺得厭煩。

只想著，如何從他們骨頭縫里，榨出幾文錢來。

何曾想過，有朝一日，竟能從這些卑微的面孔上，看到如此真摯、如此熱烈的……擁戴？

這感覺，比喝了一壇子陳年老酒還要上頭，熏得他暈暈乎乎，飄飄欲仙。

一個多月前，接到調令時那股子晦氣勁兒，此刻早已煙消云散。

那時他只覺得天都塌了：

襄平，那可是襄東道的首府！

通衢大邑，商賈云集，繁華富庶！

他婁軍雖只是個沒品級的班頭，但靠著叔父的蔭庇，和那點見不得光的手腕，在襄平城里也算活得滋潤。

油水足，門路多，日子賽神仙。

如今呢？

一腳被踹到這鳥不拉屎的清河堡！

這破地方，頂著個衛城的名頭，實則緊貼著北邊那吃人不吐骨頭的荒原！

四野蕭條，人煙稀薄，風里都帶著沙子味和牲口糞的膻氣。

九品巡檢？

聽著是升了官，可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界，這官銜跟擦屁股的草紙有什么區別？

撈不到半點油腥不說，弄不好還得把命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