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帶著泥土的腥氣。陳凡站在路邊,看著謝思思驚魂未定地被隨后趕來的家人接走,這才慢悠悠地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豐年村。”
陳凡報出地名,聲音平靜。司機是個中年男人,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見他一身民國學生長衫,背著個古怪的笛盒,不由得嘀咕起來:“小伙子,這大半夜的,去豐年村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干啥?那邊路不好走,而且邪乎得很。”
陳凡微微一笑:“訪友。”
他心里琢磨:那黃皮妖王麗,身世固然可憐,被拐賣,被虐待致死,魂魄又被妖物所趁,造下殺孽。但記憶幻境中,晉時潛龍那“斬,或不斬”的拷問仿佛還在耳邊。妖已是妖,害人是實,若因其可憐過往便心慈手軟,豈非縱容?《左傳》有云:“多行不義必自斃。”
今日,便要讓這罪孽深重之地,徹底清算。
出租車在顛簸的鄉間土路上顛簸,越開四周越是荒涼,連路燈都漸漸稀疏,最后只剩下慘白的車燈照亮前方一小片區域。
司機師傅有些不安,嘴里念叨著什么“阿彌陀佛”,車速也快了不少。
“小兄弟,前面就進村了,你自己進去吧,這地方我可不敢久留。”
司機將車停在村口一塊歪斜的石碑旁,石碑上“豐年村”三個字斑駁陸離,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陰森。陳凡付了車錢,司機幾乎是逃命般掉頭就走,連零錢都忘了找,像是身后有惡鬼追趕。陳凡搖頭失笑,搖了搖頭。這豐年村的惡名,看來早已深入人心。
他掏出柳葉和那枚青銅斷劍碎片,用剩下的蒸餾水簡單擦了擦眼睛。冰涼浸眼,一絲陰氣滲入感知。
“唉,這‘見鬼符水’到底只是權宜之計,等這次事了,得去藏靈那兒換一門正經的開陰陽眼法,總這么麻煩,也太不方便了。”
陳凡心里想著。隨著視野里的陰氣脈絡清晰起來,眼前的豐年村在他眼中變了模樣。整個村子都被一層淡黃色的、像薄霧一樣籠罩著的氣場所籠罩,光線扭曲,村里影影綽綽,透著詭異不祥。
“果然是妖蜮……看這范圍和濃度,至少也是個凝丹境妖物,怕是與那‘血嫁衣’劉婉兒不相上下,甚至更強。”
神色凝重起來,“《荀子·勸學》言:‘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這豐年村罪孽深重,果然養出了這等邪祟。”
他沒有選擇從村口正門進入,而是繞到妖蜮邊緣一處相對薄弱的區域。右手從腰間抽出那柄跟隨兵鬼多年的青銅斷劍,雖是殘器,但久經沙場,自帶一股凌厲的兵煞之氣。
“敕!”
陳凡低喝一聲,手腕翻轉,斷劍在妖蜮邊緣輕輕一劃。
“嗤啦——”
如同布帛撕裂的聲音響起,淡黃色的妖蜮被硬生生撕開一道不起眼的口子。陳凡收回斷劍,將其重新系好,右手則握住了背后那偽裝成笛盒的【環首刀·百煉】,眼神銳利如鷹,小心翼翼地從裂口閃身而入。
一入妖蜮,周遭的空氣頓時變得粘稠而壓抑,腥臭與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村內的房屋歪歪斜斜,門窗洞開,不時有凄厲的慘叫和瘋狂的嘶吼從各處傳來。陳凡循聲望去,只見村道上,幾個豐年村的村民正雙眼赤紅,狀若瘋魔,手持柴刀、鋤頭等物,互相瘋狂地劈砍,鮮血四濺,殘肢斷臂散落一地。他們的臉上沒有痛苦,只有極致的瘋狂與嗜血的快意。
“嗯?這是……心神被妖蜮迷惑,放大了內心的惡念,開始自相殘殺了?”
陳凡微微皺眉。他本以為黃皮王麗會先對付那些直接仇人,沒想到這妖蜮竟有如此大范圍影響心智的能力。但他并未出手阻止。這些村民,在王麗的記憶中,哪個手上干凈?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他們平日里的冷漠、貪婪、愚昧,都是滋養這罪惡的土壤。如今這般下場,不過是“天道好還,疏而不失”罷了。陳凡面無表情地從這些廝殺的村民旁走過,那些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血腥狂歡之中。
他很快便鎖定了妖氣的中心——村子中央那座最為氣派的徽式大宅。那里妖氣最為濃郁,隱隱還有一股令人心悸的怨毒氣息。
“看來,正主就在里面了。”
陳凡深吸一口氣,左手悄然伸入腰間那個自己縫制的布包里,捻起了一張畫好的【凈天地符】,步伐沉穩,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朝著那徽式大宅潛行而去。
大宅燈火通明,但那光亮卻透著一股妖異的慘白。靠近大宅客廳窗邊,里面傳出陣陣喧嘩,夾雜著杯盤碰撞的聲響。陳凡屏住呼吸,借著窗欞的縫隙向內窺探。只見客廳之內,酒菜杯盤狼藉。主位上坐著一個腦滿腸肥、穿著土氣西裝的胖子,正是豐年村的村長謝富貴。他左手邊,是一個賊眉鼠眼、臉上帶著刀疤的瘦高男人,正是人販子趙詳。而右手邊,則是一個身形矮胖、滿臉橫肉的漢子,正是那個活活打死王麗的王二麻子。
此刻,三人酒酣耳熱,正唾沫橫飛地商議著什么。只聽人販子趙詳放下酒杯,拍著胸脯對王二麻子道:“二麻子兄弟,你那婆娘不爭氣,自己尋了短見,這事兒哥哥我給你兜底!過兩天,我再給你物色個更水靈的,保證比王麗那娘們帶勁兒!價格嘛,老規矩,五萬塊,一口價!”
王二麻子聞言,三角眼一瞪,罵道:“趙詳你個狗日的,坐地起價啊!以前不都三萬的嗎?怎么現在就要五萬了?當老子是冤大頭啊!”
趙詳嘿嘿一笑,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二麻子哥,此一時彼一時嘛。現在風聲緊,貨源也少了。不過你放心,這五萬塊,我給你找個‘雛兒’,保證你滿意!你要是有啥特殊要求,比如喜歡啥樣的學生裝啊,護士服啊,我都能給你‘定制’!”
聽到“定制”二字,王二麻子眼中閃過淫邪的光,喉結滾動了一下,顯然是心動了。但他還是有些猶豫:“五萬……還是太貴了。”
趙詳眼珠一轉,又道:“二麻子哥,你要是手頭緊,也不是沒商量的余地。你那個死鬼婆娘不是給你生了個丫頭片子嗎?現在城里有些有錢的老板,就好這口。你把那丫頭給我,我給你抵四萬五,你再添五千,就能換個新媳婦,這買賣劃算不?”
一旁的村長謝富貴也幫腔道:“二麻子,趙老板說的是實話。你那閨女,養著也是個賠錢貨,不如換個能給你傳宗接代的,多好!”
王二麻子被兩人說得怦然心動,想到自己那嗷嗷待哺的女兒,又想到一個水靈的新媳婦,幾乎沒怎么猶豫,便一拍大腿:“好!就這么定了!那死丫頭片子給你,你給老子弄個漂亮聽話的!”
“哈哈哈,爽快!”
趙詳大喜,舉起酒杯,“來來來,為了我們合作愉快,干杯!”
村長謝富貴也舉杯笑道:“趙老板,以后這種事,我可就不多摻和了。我家思思也大了,今年都考上大學了,我得給她積點德。”
趙詳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謝村長說笑了,您這是為民除害,給那些好吃懶做的女娃找個好歸宿嘛!放心,等做完這一單,我也打算出去瀟灑瀟灑,避避風頭。”
三人正舉杯相碰,準備一飲而盡這杯骯臟的慶功酒。就在此時!
“呼——”
一股濃郁到極致的妖風猛地從大宅深處席卷而出,整個客廳的燈泡“滋啦啦”一陣亂閃,瞬間熄滅!空間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扭曲,桌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啊——什么東西!”
“鬼啊!”
凄厲的慘叫聲驟然在黑暗中響起,伴隨著骨骼碎裂和皮肉撕裂的恐怖聲響。
原本準備伺機沖入的陳凡猛地停下了腳步,他感覺到宅內的妖氣在瞬間暴漲了數倍,那股怨毒之意幾乎化為實質。
“看來,不用我動手了。”
陳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易經》曰:‘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爾等惡貫滿盈,今日便是報應之時。”
混亂中,一道身影連滾爬帶,撞開客廳的門,驚慌失措地朝著大門口沖來。正是那人販子趙詳!
他脖子上掛著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此刻正散發著微弱的金光,勉強護住了他的心脈,讓他從剛才那恐怖的妖氣爆發中僥幸逃過一劫。而王二麻子和村長謝富貴,顯然已經兇多吉少。
趙詳一抬頭,就看見了站在大門口,神色冷淡的陳凡,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涕淚橫流地撲過來:“小兄弟!救命!救救我!里面有妖!有妖怪!只要你救我出去,我給你錢!很多錢!十萬!不,五十萬!”
陳凡看著他,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是淡淡地開口:“你的錢,太臟,我嫌扎手。你還是留著去黃泉路上打點吧。”
話音未落,陳凡猛地抬手,將背后那沉重的古笛盒向前一甩!
“砰!”笛盒精準地砸在趙詳的胸口,將他砸得一個趔趄。陳凡身形一閃,一步上前,探手一抓,閃電般扯下了趙詳脖子上的那串護體佛珠。
“這東西,你不配用。”
隨后,陳凡一記干脆利落的勾拳,狠狠打在趙詳的肚子上。
“嗚哇——”趙詳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倒飛回了漆黑的客廳之內,緊接著便傳來了他更加凄厲絕望的慘叫。陳凡順手將大宅的木門重新關上,甚至還好心地將門栓插好,隔絕了里面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好好向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冤魂懺悔去吧。”陳凡輕聲說道,語氣無悲無喜。
客廳內,趙詳的慘叫聲很快便被咀嚼和撕咬的聲音所取代。濃郁的血腥味和妖氣幾乎要從門縫中溢出。黃皮王麗在吞噬了趙詳的血肉魂魄之后,身上的妖氣愈發狂暴,但那雙妖異的黃瞳之中,屬于王麗的最后一絲清明,似乎也隨著這頓“饕餮盛宴”而徹底泯滅,被黃皮妖的本能完全占據。
陳凡靜靜地站在門外,如同一尊沉默的判官。
就在這時,他眉頭微微一挑,猛地轉過身,望向村口的方向。一股祥和浩然,卻又帶著一絲審視意味的佛光,正在迅速接近!
月光下,一道身影由遠及近,幾個起落間便已來到大宅門前。來者是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中年和尚,身披陳舊的灰色僧袍,面容黝黑,神色肅穆,一雙眼睛在夜色中炯炯有神,不怒自威。那和尚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以及從門縫中絲絲縷縷溢出的濃烈妖氣和血腥味,眉頭緊緊鎖起。
他轉過頭,目光如電般落在陳凡身上,聲音低沉而威嚴地質問道:“阿彌陀佛!施主既為修行中人,身懷正氣,為何見妖邪肆虐,殘害生靈,卻袖手旁觀,甚至助紂為虐,將其送回虎口?!”
陳凡聞言,握住了背后古笛盒的末端,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涼的木紋,迎著和尚審視的目光,嘴角反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淡然開口:“大師此言差矣。”
“《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這,便是在替天行道,除魔衛道。”
“這宅院之內,人已非人,心已入魔。我不過是,順水推舟,送了他們一程罷了。”
夜風吹過,陳凡的民國長衫下擺微微拂動,他身后的徽式大宅內,隱約傳來妖物滿足的低吼。而眼前的和尚,臉色則愈發陰沉,周身佛光隱隱浮動,顯然對陳凡的說辭,并不認同。一場新的對峙,已然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