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書生最初的善意,那在冰天雪地中救助垂死黃鼠狼的憐憫,并非虛假。他懷才不遇,遭富家凌辱,心生怨懟,一步步走向深淵,其中固然有他自身的選擇,卻也離不開世情的推波助瀾。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陳凡喃喃自語,他仿佛能體會到書生在絕望中滋生恨意時的那份不甘與扭曲。
若非那張員外恃富驕橫,百般羞辱,若非那世道炎涼,善無善報,他會否依舊是那個吟風(fēng)弄月,心懷悲憫的窮酸書生?
不斬?陳凡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另一幅畫面:滿城行走的披皮妖物,張府內(nèi)張倩絕望的哭泣,無數(shù)無辜者被剝皮奪舍,淪為妖巢的養(yǎng)料。那場景,僅僅是旁觀,便已讓他遍體生寒。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善惡之間,界限何在?”他曾以為,自己能輕易地劃出那條線。可當(dāng)真正面對這浸透了血與淚的過往,他才發(fā)現(xiàn),這界限有時模糊得令人心悸。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書生固然可悲,但他最終與妖魂融合,共享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惡,主動選擇了沉淪。那些被他間接或直接殘害的生靈,又何其無辜?
陳凡的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呼吸也變得有些粗重。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晉時潛龍在留下這段記憶時,心中所蘊含的無盡掙扎與最終的決絕。這不僅僅是一段塵封的往事,更像是一道傳承的拷問。潛龍的虛影愈發(fā)黯淡。
“汝之抉擇,關(guān)乎汝之道途……亦關(guān)乎……【靖夜司】之未來……”那聲音已有些發(fā)飄,在陳凡的意識深處漸行漸遠。
陳凡猛地抬頭,望著那即將消散的虛影,他知道,自己必須給出一個答案,不僅是對這位前輩,更是對自己未來的道心。
“前輩……”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有些沙啞,“若是我……”就在此時,那即將消散的潛龍?zhí)撚埃刮⑽⒁活D。
一道更為蒼老,卻帶著幾分苦澀與釋然的聲音響起:“罷了……罷了……后輩,吾不逼你此刻便有定論。且聽吾將這段往事,說完罷。”
“當(dāng)年,面對那已與妖魂融合,卻尚存一點‘書生’執(zhí)念的妖物,吾……亦曾動搖。”潛龍的聲音里,帶著深深的自嘲與追憶。
“彼時,那妖物見吾道破其根腳,竟痛哭流涕,以‘書生’之口吻,訴說其遭遇之不公,其心頭之怨恨,其復(fù)仇之快意,以及……那僅存的,幾乎要被怨毒吞噬的對過往善良的追悔。”
“它指天誓日,言道:‘上仙容稟,小妖本無意為禍蒼生,實乃張家欺人太甚,世道逼我至此!今大仇得報,怨氣已消,愿率族類,退歸山林,永不再犯塵世。若違此誓,教我形神俱滅,萬劫不復(fù)!’”
潛龍的聲音頓了頓,語調(diào)復(fù)雜難明:“它演得……太像了。像到吾幾乎要忘了,它已非人,而是噬魂奪魄,以怨為食的妖。”“吾……終是動了片刻的惻隱之心。”
潛龍長嘆一聲,“彼時,吾只誅殺了張府之內(nèi)罪孽最深重的幾只黃皮妖,作為懲戒。并勒令那‘書生’,三日之內(nèi),必須帶領(lǐng)所有黃皮妖離開小鎮(zhèn),返回深山老林,百年不得出世。”
“它滿口答應(yīng),感恩戴德,甚至立下了血誓。”陳凡聽到這里,心中已隱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
妖言惑眾,自古皆然。
“恰在此時,京師【靖夜司】總衙傳來急令。”
潛龍的聲音變得低沉,“南疆突發(fā)百年不遇之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疑有大妖作祟,命吾即刻前往查探。”
潛龍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奈與深藏的悔意:“軍情如火,吾不敢耽擱,留下幾名執(zhí)事監(jiān)控那黃皮妖動向,便匆匆南下。”
“誰知,這一去,便是數(shù)載光陰。”
“待吾處理完南疆之事,再回到那小鎮(zhèn)時,已是人去樓空,一片死寂。莫說黃皮妖,便是連活人的氣息都尋不到半點。吾以為,那‘書生’尚算信守承諾,帶領(lǐng)族群歸隱了。”潛龍的語氣中,漸漸染上了沉痛。
“唉,終究是吾一廂情愿,輕信了妖言。”
“直到數(shù)年后,吾奉命巡查蜀中,接連收到下屬密報,言道蜀地數(shù)個偏僻村落,頻頻有黃皮子作祟之傳聞,初時只是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吾并未太過在意。”
“直至一次,吾因追查一樁舊案,路過靠近蜀郡的幾處村莊。遠遠望去,炊煙裊裊,雞犬相聞,與尋常村落無異。然,吾以【靖夜司】秘法觀之,卻駭然發(fā)現(xiàn),那村中竟無半分生人氣,反而妖氣沖天,凝而不散!”
“吾心知有異,潛入查探,眼前所見,令吾遍體生寒——整個村子,從老到幼,竟無一人是真!皆是披著人皮的黃皮妖物!”
“它們學(xué)著人的模樣生活,耕作,嬉笑,言談,若非細(xì)辨其眉宇間的妖異與偶爾露出的黃毛尾巴,幾乎與常人無二!”
“那一刻,吾才恍然大悟,當(dāng)年那‘書生’的誓言,不過是緩兵之計!它非但沒有歸隱,反而變本加厲,將魔爪伸向了更遠的地方!”
潛龍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吾怒火中燒,當(dāng)即傳訊【靖夜司】分部,召集了二十余位精銳執(zhí)事,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對那幾處妖巢進行合圍清剿。”
“‘凡我族類,其心必異,非我族類,其心必誅!’此古訓(xùn)言猶在耳,吾卻因一時不察,險些釀成大禍!”
潛龍的聲音低沉,“吾再次見到了那個‘書生’。”
“它依舊是那副窮酸書生的打扮,只是眼神中的怨毒與妖邪之氣,已濃郁到化不開。它端坐于村中祠堂的主位之上,下方,是數(shù)百只披著各式人皮的黃皮妖,正對它頂禮膜拜,儼然一方妖王!”
“見到吾時,它先是一愣,隨即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狂笑:‘哈哈哈,想不到吧,上仙,我們又見面了!你當(dāng)年放我一條生路,我可是“感恩戴德”得很呢!’”
“它言語輕佻,極盡嘲諷,哪里還有半分當(dāng)年痛哭流涕的悔過模樣!”
“吾怒不可遏,‘妖孽!當(dāng)年饒你性命,你竟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荼毒生靈!今日,定要你形神俱滅!’言罷,吾便與它纏斗起來。”
“那妖物道行精進不少,又有眾多徒子徒孫相助,一時間竟與吾斗了個旗鼓相當(dāng)。然,邪不勝正,吾終是尋得破綻,一劍重創(chuàng)于它。”
“當(dāng)吾的法劍即將斬下它頭顱之際,異變陡生!”
潛龍的聲音帶著幾分未消的驚悸,“那‘書生’的皮囊之下,竟又露出一張婦人的臉,隨即又是一張老者的臉,緊接著,是一張……稚嫩孩童的臉!”
“層層疊疊,不下七八張人皮!每一張,都代表著一個無辜的靈魂!”
“而那黃皮妖的真身,卻趁吾驚愕的剎那,金蟬脫殼,化作一道怨毒的黃煙,帶著怨毒的詛咒遁走了!”
“‘靖夜司的走狗!你殺不了我!我會回來的!我會讓所有人都變成我的皮囊!哈哈哈……’”
記憶幻境中的潛龍?zhí)撚埃丝虤庀⒓な帲@然當(dāng)年的那一幕,對他沖擊極大。他猛地抬首,目光如炬,穿越了時空的阻隔,直視著陳凡的靈魂深處。
“后輩!”
潛龍的聲音斬釘截鐵,充滿了血的教訓(xùn)與不容置疑的決絕,‘殷鑒不遠,在彼黃粱!
吾今日以此殘魂告誡于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dāng)斬,無赦!’”
“‘吾等【靖夜司】之人,身負(fù)監(jiān)察天下,記錄萬象,收容異常,撥亂反正之天職!護佑蒼生黎民,維系天地秩序,此乃吾輩立身之本!’”
“‘無論妖魔鬼怪,有何等悲慘身世,有何等‘情有可原’之理由,一旦其越界妄為,殘害生靈,觸犯陽世律法,便當(dāng)一體鎮(zhèn)壓,絕無姑息!’”
“‘尤其是此等由人化妖,或被妖邪奪舍之輩,其人性早已泯滅,善念蕩然無存,兇性卻會與日俱增!對其心存半分憐憫,便是對萬千無辜生靈的殘忍!’”
“‘?dāng)匮Вo道衛(wèi)民,此乃大義!大義之前,不容私情!’”
“‘此為吾之抉擇,亦為【靖夜司】萬古不易之鐵律!汝,可明白了?!’”
“最后幾個字,如同洪鐘大呂,在陳凡的識海中激蕩不休,震得他心神搖曳,卻也有一種撥云見日般的清明。”
書生的悲劇固然令人唏噓,但當(dāng)他選擇與妖為伍,以無辜者的血肉滿足私欲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那個值得同情的對象。秩序,需要鐵腕來維護。
“晚輩……明白了。”
陳凡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回答。潛龍?zhí)撚奥勓裕坪踅K于放下了一樁心事,那模糊的身影上,仿佛有光華流轉(zhuǎn),如釋重負(fù)般,透出淡淡光華。
“善。”一個字落下,潛龍的虛影開始加速變得透明,周圍的混沌也飛速斂去。
“【靖夜司】的未來……便托付于你了……”聲音越來越微弱,直至徹底消散。陳凡只覺得眼前一花,意識猛地從那蒼茫古老的記憶幻境中抽離出來。
他依舊站在博物館的大廳之中,手中那枚【靖夜司·潛龍】腰牌上的幽光已然斂去,恢復(fù)了古樸的墨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當(dāng)斬,無赦。”
他低聲重復(fù)著這句話,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深深烙印進他的道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