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輕霧散盡,代之以墨染般的深沉夜色。
不再是先前那空靈幽怨的女旦唱腔,而是粗魯的男人哄笑,夾雜著女人卑微的奉承與壓抑的啜泣。
歡喜與悲愴,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詭異地交織在這片夢域之中。
夜霧彌漫,隱約勾勒出一排跪倒的人影。最前方,是一個眼角生有細小黑痣的孩童,稚嫩的臉上布滿恐懼。其后,是一個失去了所有勇氣的男人,癱軟如泥。還有一個眼神空洞,似乎早已失去憐憫的女人。他們沉默地指向某種絕望。
陳凡的意識在踏入那座熟悉的四合院門檻前,瞬間清醒。
又是夢!
他驚怒交加,試圖掙扎,卻發現身體僵硬如鐵,難以動彈。
院中,那株歪斜的老槐樹依舊靜立,粗壯的枝干上纏繞著數道破敗的紅綢。
石井幽深,仿佛擇人而噬的兇獸巨口。
一個身著大紅嫁衣的女子,正背對著他,低垂著頭,烏黑的長發如瀑般垂落。歡喜高昂的嗩吶聲驟然響起,尖銳刺耳,明明是大喜的調子,卻浸染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涼。
不對!
陳凡心中警鈴大作,下意識地想要翻滾躲避,同時伸手去摸索懷中的青銅斷劍。
劍,不在。
槐樹上的紅綢無風自動,簌簌作響。綢緞之下,空無一物。那原本背對著他的紅衣女子,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
她慢慢抬頭,一張雪白無色的臉龐,正無聲無息地對著他。
沒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猩紅。
下一瞬,一道猩紅的殘影撕裂了粘稠的夜色,快到極致,直取他的心口。劇痛傳來。陳凡霍地從床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檀香。
現實。
他大口喘著氣,心中的驚怒似怒濤般洶涌。
床頭與門后,那兩張被他寄予厚望的護身符,已然化作兩攤焦黑的灰燼。
厲鬼被激怒了。
它的入夢手段,一次比一次兇狠,一次比一次直接。若非【靖夜司·潛龍】腰牌在最后關頭散發出一股微弱的暖流護住了心脈,恐怕他此刻已經真的“死”在了夢中。
一股無法抑制的怒火混雜著后怕,從心底涌起。
“欺人太甚!”
陳凡低吼一聲,拳頭緊緊攥起。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那厲鬼顯然已經將他鎖定,不死不休。
與其被動等待下一次更為兇險的夢魘,不如主動出擊。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彼壑新舆^一抹決然。
蘇州,吳趨坊,霓裳苑。
他必須去那里,占據先手,徹底解決這個禍患。
他不再猶豫,心念沉入腰間的【靖夜司·潛龍】腰牌。
冰冷的訊息自腰牌中傳來,清晰地指明了針對此類厲鬼的兩種處置之法。
其一,尋其生前執念所系之物,毀之,可削其兇焰。
其二,覓其遺蛻或常附之陰物,焚灰入符水,涂抹兵刃,可增克伐之力。
陳凡目光微凝。
他喚出水鬼,命其憑借殘存的記憶,將夢中所見那座樓閣與四合院的景象描繪下來。
水鬼雖虛弱,但對于丹青一道似乎頗有心得,很快便用一支鉛筆在白紙上勾勒出大致的輪廓。
隨后,陳凡從博物館庫房的角落里,翻找出一柄塵封的環首刀。
刀身古樸,雖有銹跡,卻依舊隱隱透出沉凝的鋒銳。
他又尋來一個不起眼的舊笛子盒,將環首刀小心翼翼地藏入其中,只露出一段刀柄,偽裝成樂器。
他反復練習著從笛盒中拔刀的動作,力求迅捷無聲。那縷自紅嫁衣身上獲取的濕冷黑發,此刻在他指尖化為飛灰,融入早已備好的符水之中。
“敕!”
隨著一聲低喝,符水表面泛起幾不可見的幽光。
見鬼符水,成。
連同另一小瓶開眼符水,一并被他妥善收入腰包。
“陳小哥,此行兇險,我等愿助一臂之力。”
老夫子鬼與吊死鬼對視一眼,竟主動請纓。
陳凡略一沉吟,點了點頭。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勝算。兩鬼大喜,化作兩道微不可察的幽光,沒入陳凡隨身攜帶的一個素瓷水杯之中。
臨行前,兵鬼叫住了他,傳授了一段簡短的冥想口訣。
“戰場之上,分秒必爭,此法或可助你快速平復心緒,凝聚精神?!?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陳凡默記于心,對兵鬼鄭重一揖。
……………
一輛略顯陳舊的七座面包車,塞滿了歸家或外出務工的乘客??諝庵谢祀s著汗味、煙味以及劣質香水的味道。
陳凡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將笛子盒抱在懷中,閉目養神。司機是個中年漢子,正操著濃重的口音與電話那頭的孩子說著話,語氣中滿是寵溺,卻又帶著一絲難掩其間的疲憊。
“囡囡乖,爸爸晚上回去給你買炸雞,今天多吃點飯……”
電話掛斷,司機從儀表臺上拿起一個塑料袋,里面是兩個干硬的饅頭。
他剛要咬下,身旁的陳凡不動聲色地將一塊面包遞了過去,又擰開一瓶礦水。
“師傅,墊墊肚子?!?
司機愣了一下,黝黑的臉上泛起一抹憨厚的笑容。
“謝了,小兄弟。”
一路顛簸,黃昏時分,面包車終于駛入了蘇州地界。
“吳趨坊到了。”司機提醒道。
陳凡付過車費,下了車。他叫住正要啟動車子的司機。
“師傅,跟您打聽個事兒,這吳趨坊附近,有沒有上了年紀,特別了解幾十年前舊事的老人家?”
司機叼著煙,思索片刻?!皫资昵暗呐f事啊……你往那條巷子深處走,有個怪老頭,姓王,大家都叫他王瞎子。
他在這兒住了一輩子了,年輕時候就在霓裳苑那片兒混,知道的事兒多。就是脾氣古怪,不怎么搭理人?!?
霓裳苑。
陳凡心中一動,道了聲謝,朝著司機所指的方向走去。
與此同時,吳趨坊深處,一間昏暗的老宅內。
一位眼角生有明顯黑痣的老人,正佝僂著身子,坐在吱呀作響的藤椅上,望著窗外那株枯敗的老槐樹出神。
老人渾濁的眼球微微轉動,仿佛穿透了數十年的光陰,回到了那個鑼鼓喧天的夜晚。
那晚,霓裳苑燈火通明,臺下看客如云。蘇州城里最紅的角兒,劉婉兒,一襲紅妝,艷絕當場。
然后,大火驟起,哭喊聲,尖叫聲,亂作一團。他記得,好多人跪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那個平日里待人和善,總是笑意盈盈的婉兒姐,一個人'死’在那冰冷的戲臺上。
“幽夢難醒,執念鎖魂啊……”
老人喃喃自語,渾濁的眼掠過一抹復雜難明的光。
“這秘密,怕是要帶進棺材里嘍?!?
“咚咚咚?!蓖回5那瞄T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陳凡站在一扇斑駁的木門前,輕輕叩響。
門開了,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開門的是一位老者,身形枯槁,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布衫。
院內,一株歪脖子老槐樹虬枝盤錯,旁邊是一口被石板虛掩的古井。
景象與夢中所見,竟有七八分相似。
老人轉過頭,眼角那顆熟悉的黑痣,讓陳凡的心驟然一沉。
夢中那個跪地的孩子!
“王老先生?”陳凡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
“晚輩陳凡,從外地來,想向您打聽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