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機的轟鳴撕開清晨的霧靄，22路公交車碾過青陽縣馬山鎮(zhèn)的青石板路，車廂里此起彼伏的顛簸聲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王硯的帆布包隨著搖晃撞在膝蓋上，里頭沉甸甸的《傷寒論》硌得生疼，書頁間夾著的干枯艾草葉窸窣作響，那是父親三天前特意從老宅藥園摘的。手機在褲兜里震動，屏幕亮起父親發(fā)來的語音：“到了先找張院長，他年輕時和我在山里采過七年藥。“

他低頭看著錄取通知書，“馬山鎮(zhèn)衛(wèi)生院“幾個字被反復(fù)摩挲得發(fā)毛。出發(fā)前的深夜，父親戴著老花鏡坐在八仙桌前，用狼毫在宣紙上寫“懸壺濟世“，墨跡未干就被王硯搶過疊進行李箱。“別總惦記家里的藥園，“父親往他包里塞了包自制的驅(qū)蚊香囊，“山里濕氣重，記得每天喝碗薏米粥。“

公交車猛地剎車，王硯的額頭撞上前排座椅。抬眼望去，斑駁的牌坊上“馬山鎮(zhèn)“三個大字被風雨侵蝕得缺角少捺，山霧像揉碎的棉絮，裹著潮濕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遠處山坳間，幾縷炊煙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恍如《黃帝內(nèi)經(jīng)》里描繪的“天地氤氳，萬物化醇“。他深吸一口氣，帆布包的肩帶已經(jīng)在肩頭勒出紅痕，父親的叮囑卻在耳邊愈發(fā)清晰：“基層是中醫(yī)的根，別嫌苦。“

衛(wèi)生院的青磚樓被爬山虎纏得嚴嚴實實，鐵門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吱呀聲。消毒水混著陳年艾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墻角堆著半人高的草藥編織袋，標簽上的字跡被雨水洇得難以辨認。值班室的木門虛掩著，戴圓框眼鏡的張院長正用搪瓷缸子泡濃茶，茶葉在水面上打著旋兒，裊裊熱氣在晨光里凝成細小的水珠。

“是老王家的小子？“張院長推了推下滑的眼鏡，眼角的皺紋里藏著笑意，“你爸今早還打電話，說你背《金匱要略》能倒著來。“他往搪瓷缸里續(xù)了些熱水，水汽模糊了鏡片，“咱們中醫(yī)科就剩個老中醫(yī)上個月退休，現(xiàn)在整個鎮(zhèn)的中藥攤子，都得靠你撐著了。“話音未落，遠處傳來老式座鐘的報時聲，沉悶的鐘鳴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

診室的陽光斜斜切過褪色的白漆窗臺，案頭的老式座鐘停在九點十七分，銅制的鐘擺上結(jié)著細密的蛛網(wǎng)。王硯輕輕擦去脈枕上的灰塵，剛把《瀕湖脈學(xué)》擺上桌面，手機又震動起來。父親發(fā)來段語音，背景里傳來搗藥臼的咚咚聲：“后院藥圃的薄荷該澆水了，還有，遇到急癥別慌，先摸脈......“

突然，走廊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來人啊！救命！“王硯沖出門時，看見個白發(fā)老漢癱坐在墻根，嘴角歪斜，渾濁的涎水順著下巴滴落，手里的搪瓷杯摔得粉碎，枸杞混著茶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暗紅色的溪流。老人的老伴跪在一旁，布滿老繭的手死死攥著他的衣角，渾濁的眼睛里滿是絕望。

“中風！“王硯膝蓋重重磕在冰涼的地面，指尖搭上老人的寸口脈。脈象洪大弦長，像暴漲的河水拍打著堤岸，指下的脈動帶著令人不安的躁動。他扯開老人領(lǐng)口，瞥見墻上的急救箱，父親的聲音突然在腦海炸響：“閉證急救，先針百會！“消毒棉簽擦過百會穴時，張院長舉著硝酸甘油沖了進來：“快叫救護車！這種情況必須送縣醫(yī)院！“

銀針在手背上頓了頓，王硯想起上周在家演練急救時，父親把著他的手腕調(diào)整進針角度：“針要穩(wěn)，心要定。“當?shù)谝桓y針刺入人中穴時，老人喉間突然發(fā)出粗重的喘息，扭曲的面容微微舒展。緊接著，風池、內(nèi)關(guān)、足三里......銀針如飛，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汗珠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在白大褂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中醫(yī)急救，到底是慢半拍......“張院長的嘆息混著救護車的鳴笛聲，在走廊里久久回蕩。王硯看著擔架床遠去，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不停。父親連發(fā)來三條語音：“做得好！觀察舌象！別忘了讓西醫(yī)做CT！“最后還附了張照片——老宅藥園新栽的半枝蓮，在陽光下開得正盛。

暮色漫進中藥房時，王硯獨自坐在藥斗前。當歸的辛香混著樟腦氣息縈繞鼻尖，他翻開白天的病歷本，鋼筆尖懸在“中風閉證“四個字上方遲遲未落。窗外，后院的藥圃里，幾株野菊花在風里輕輕搖晃，花瓣上的露水折射著最后一絲天光。手機再次震動，這次是視頻通話請求，父親舉著《千金方》出現(xiàn)在屏幕里：“看看這個續(xù)命湯的加減法，明天我把家里的驗方本寄給你......“

王硯摩挲著泛黃的書頁，看著屏幕里父親鬢角的白發(fā)，忽然想起小時候跟在他身后采藥的光景。那時總嫌山路難走，如今卻覺得，父親走過的每一步，都在為他鋪就這條青石路上的中醫(yī)之道。他摸出備忘錄，借著臺燈昏黃的光，鄭重寫下：“青石路上的第一味藥，是傳承。“窗外，山霧又起，裹著若有若無的藥香，漫過衛(wèi)生院斑駁的磚墻。而在百里外的老宅，父親正對著藥園的月光，將新采的草藥仔細晾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