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魯倫河在月光下泛著冷銀般的光，河灣處的柳樹林像一道黑色的屏障，隔開了柔然營地與西方的黑戈壁。社侖蹲在馬廄后巷的陰影里，羊皮水袋勒得肩膀生疼，掌心的傷口還在滲血——那是割斷帳篷繩索時被牛皮繩劃破的，此刻血珠滴在狼頭鞍韉上，宛如給圖騰獻上的祭品。

“黑云“嗅到主人的氣息，主動低下頭，溫熱的鼻息噴在社侖手背。這匹伴隨他長大的戰馬已褪去年輕時的暴烈，左前蹄的舊疤在月光下泛著青白，那是三年前為保護他被鮮卑人砍傷的。馬廄里還有兩匹三歲的公馬，“黑云“的子嗣，額間都烙著柔然的狼首印記，此刻正不安地刨著蹄子，似乎感知到即將到來的逃亡。

“小可汗，帶上這個。“老胡赤遞來一個鹿皮袋，里面裝著風干的肉干和馬奶酒，“克魯倫河以西的草場都被高車人占了，遇到狼群就搖這個。“他掏出一個狼髀石制成的哨子，哨身刻著柔然文“騰格里保佑“。

社侖接過哨子，觸到老胡赤掌心的老繭——那是三十年馴馬留下的痕跡。“您呢？“他望著老人眼角的皺紋，那里藏著與父親匹候跋一同征戰的往事。

“我留著斷后。“老胡赤拍拍他的肩膀，語氣里帶著決絕，“記住，木骨閭的子孫不能被鏈子拴住。“老人的眼睛在夜色中泛著淚光，社侖這才發現，他腰間掛著的狼頭刀，刀柄正是用老胡赤戰死兒子的腿骨制成的。

割斷最后一根韁繩時，營地的篝火只剩下幾點殘紅。社侖將狼頭鞍韉系在“黑云“背上，突然想起母親柯蘭氏的話：“狼頭向著西方時，就是柔然人該遷徙的時候。“他摸出藏在衣領里的狼牙項鏈，那是母親用自己的牙齒為他磨制的，此刻在胸口微微發燙。

“走吧，小可汗。“老胡赤推開后巷的木門，夜風卷著草籽撲在臉上，帶著遠處硝煙的味道。三匹戰馬魚貫而出，馬蹄踩在碎石上發出細碎的聲響，驚飛了草叢里的夜梟。

月亮升到中天時，社侖聽見身后傳來火把的噼啪聲。匹候跋的怒吼穿透夜色：“社侖！你想讓全族陪葬嗎？“老酋長舉著狼頭火把，火苗在他臉上投下猙獰的陰影，腰間的鮮卑式鐵劍還未出鞘，卻已讓人心生寒意。

社侖勒住馬韁，“黑云“原地打轉，馬蹄在沙地上刨出淺坑。他看見父親身后跟著四名衛兵，弓箭已經拉滿，箭頭泛著幽藍——那是淬了蛇毒的高車箭。匹候跋的眼神復雜，既有身為父親的憤怒，也有作為酋長的恐懼。

“父親，“社侖的聲音里帶著哽咽，“您看看這些箭，那是高車人的毒箭！拓跋珪要的不是歸附，是柔然的滅族！“

“住口！“匹候跋的火把湊近，照亮了社侖臂上的新傷，“擅自逃亡就是滅族！你想讓拓跋珪以'背盟'為由屠盡族人？“

社侖望著父親后背的鮮卑文“順服“，那字跡在火光中像一條蠕動的蛇。“順服就能活嗎？“他指向營地方向，“曷多汗的頭還掛在旗桿上！母親被抓走時，您連刀都沒拔！“

衛兵的箭頭晃了晃，匹候跋的手按在劍柄上，指節因用力泛白。“那是為了保存部族！“他的聲音里帶著無奈，“你以為木骨閭的血能對抗北魏的鐵騎？“

“至少不會像狗一樣活著！“社侖突然抽出骨刀，刀刃反射月光，“您忘了祖父是怎么死的？被鮮卑人用鐵鏈拖在馬后！您想讓我也變成這樣？“

匹候跋的鐵劍終于出鞘，卻不是指向兒子，而是砍向旁邊的氈帳。“走！“他背過身，聲音沙啞，“別讓我再看見你。“

社侖愣住了，他看見父親的肩膀在發抖，火把的影子投在帳幕上，像一只折斷翅膀的鷹。衛兵們放下弓箭，有人甚至別過臉去——他們都曾是木骨閭的部下，見過匹候跋年輕時揮刀斬狼的模樣。

“父親......“

“滾！“匹候跋突然轉身，火把砸在社侖馬前，“再不走，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

火星濺在“黑云“腿上，戰馬吃痛前沖。社侖聽見身后傳來壓抑的啜泣，那是父親的聲音。他伏在馬頸上，任由淚水混著泥土滑落，突然明白：黃金家族的黃昏，從來不是始于拓跋珪的刀，而是始于酋長向鐵鏈低頭的那一刻。暴雨在黎明前襲來，克魯倫河的水勢突然上漲，渾濁的河水卷著枯枝咆哮。社侖勒住馬韁，望著眼前的天險，想起老胡赤的話：“月圓之夜過不了河，就等下個月。“但身后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北魏的追兵顯然沒有給他等待的時間。

“哥，怎么辦？“社拔的聲音里帶著恐懼，小他三歲的弟弟緊緊攥著馬鞍，指節發白。

社侖摸出狼髀石哨子，放在唇邊吹響。尖銳的哨聲刺破雨幕，遠處傳來狼群的回應，三短一長——那是“危險“的信號。他望向河對岸，借著閃電的光，看見柳樹林里有綠色的眼睛在閃爍，不是狼，是高車人的獵頭族。

“走水路！“他大喊著踢向馬腹，“黑云“嘶鳴著沖進河中，河水瞬間沒到馬胸。身后傳來羽箭破空聲，一支箭擦過社拔的耳朵，射中前方的樹干。社侖抽出骨刀，砍斷垂落的柳枝，為弟弟擋住第二支箭。

河水突然變得湍急，“黑云“的子嗣被沖得偏離方向。社侖轉身去拉，卻看見弟弟的戰馬被漩渦卷住，逐漸下沉。“抓住我的手！“他探身抓住社拔的胳膊，卻感覺掌心一滑——弟弟的衣袖已被河水浸透，像條滑膩的蛇。

“哥，松手吧......“社拔的嘴唇已發紫，“別讓他們追上你......“

“閉嘴！“社侖怒吼著，用骨刀砍斷自己的腰帶，系在弟弟腰間，“我說過要帶你走！“他轉頭對“黑云“下令，“起！“戰馬聽懂了指令，前蹄猛地蹬向河底，借著水流的沖力，竟將社拔的戰馬拖出漩渦。

當三匹馬渾身濕透地爬上對岸時，北魏追兵已到河邊。社侖舉起骨刀，刀刃上的血槽還凝著雨滴，在晨光中像極了狼的獠牙。追兵們勒住馬，看著河對岸的狼群逐漸圍攏，終于調轉馬頭，消失在雨幕中。

黎明的第一縷光撕開云層時，社侖終于看見黑戈壁的輪廓。那是一片黑色的石漠，在晨霧中像一頭沉睡的巨獸。“黑云“突然停下，對著戈壁方向長嘶，聲音里帶著久違的戰意。

社拔指著天空：“哥，狼星！“

社侖抬頭，看見北斗七星的斗柄末端，一顆暗紅色的星在閃爍——那是柔然人奉為圖騰的狼星，傳說中木骨閭化為狼神的化身。他摸出狼髀石哨子，再次吹響，這次的節奏是三長一短——“我來了“。

回應他的不是狼嚎，而是一聲幼狼的啼叫。在黑戈壁的邊緣，一只瘸腿的蒼狼出現了，嘴里叼著一塊狼頭銀飾——那是曷多汗的遺物。社侖下馬，將銀飾系在蒼狼頸間，發現它左前爪纏著的布條，正是老胡赤的衣袖。

“謝謝你，老胡赤。“他對著戈壁低語，聲音里帶著釋然。蒼狼轉頭望向西方，然后消失在晨霧中，留下一串清晰的爪印，指向黑戈壁深處。

社侖翻身上馬，望著逐漸亮起的天空，感覺腰間的骨刀不再沉重。他知道，黃金家族的逃亡不是終結，而是另一種開始——在黑戈壁的深處，在狼群的庇護下，柔然的狼終將再次崛起，讓鮮卑人的龍旗在狼嚎中顫抖。

當太陽躍出地平線時，三匹戰馬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三支指向西方的箭。社侖摸了摸胸前的狼牙項鏈，對著狼星發誓：“總有一天，我會帶著狼群回來，讓克魯倫河的水，再次倒映柔然的狼頭旗。“

馬蹄聲驚起一群沙狐，它們瞪著通紅的眼睛望著逃亡者，像是在見證一個即將改寫草原歷史的誓言。而在他們身后，匹候跋的大帳前，狼頭旗還在風雨中飄蕩，盡管殘破，卻始終沒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