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年的秋分，漠北草原的草甸被霜?dú)馊境设F銹色，風(fēng)卷著草籽打在馬廄木墻上，像無數(shù)把小刀子。十五歲的社侖蹲在“黑云“身旁，獾毛刷子劃過戰(zhàn)馬油亮的鬃毛，指尖觸到馬頸上的舊疤——那是父親匹候跋與高車人決戰(zhàn)時留下的齒痕。“黑云“突然打響鼻，前蹄不安地刨地，瞳孔里映出遠(yuǎn)處揚(yáng)起的塵土。

“小可汗，別梳了。“馬夫老胡赤的聲音里帶著異樣的顫抖，他正在給馬鞍系狼頭流蘇，手卻在發(fā)抖，“今天是北魏使者來的日子。“

社侖抬頭，看見父親匹候跋的大帳前已跪滿各部酋長，他們的狼頭皮帽整齊排列，像一群伏在地上的野獸。帳外的空地上，大哥曷多汗正在馴馬，他的銀制馬嚼子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那是去年社侖用三只雪狐皮換來的禮物。

突然，遠(yuǎn)處傳來鐵蹄聲。社侖數(shù)著馬蹄的節(jié)奏，二十三騎，是北魏的標(biāo)準(zhǔn)斥候隊(duì)。為首的騎士舉著繪有拓跋氏龍紋的旗幟，旗角撕裂處露出柔然文“順服“——那是三年前父親向拓跋珪稱臣時被迫加上的。

“社侖，躲好。“老胡赤將他推進(jìn)馬槽底，“記住，無論聽見什么，別出聲。“

木縫中漏進(jìn)的光線里，社侖看見大哥被兩名北魏士兵按在石頭上。曷多汗的狼頭銀飾在掙扎中掉落，滾到社侖藏身處附近。他認(rèn)出那是母親柯蘭氏的陪嫁，銀飾背面刻著柔然文“勇氣“，與他腰間的骨刀銘文呼應(yīng)。

“匹候跋，你可知罪？“拓跋珪的衛(wèi)隊(duì)長公孫蘭的聲音像冰錐，“大魏皇帝命你進(jìn)貢的三百名童男童女，為何少了二十人？“

“大人明鑒，“匹候跋的聲音帶著討好的顫音，“草原上突發(fā)瘟疫......“

“瘟疫？“公孫蘭冷笑，青銅刀出鞘的聲音讓社侖渾身發(fā)冷，“那就用你長子的血，洗凈你的罪。“

刀光閃過的瞬間，社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曷多汗的頭顱滾落在地，發(fā)辮上的狼頭銀飾撞在石頭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極了母親彈奏胡笳時的泛音。血珠濺在社侖親手編織的狼頭地毯上，紅色在灰色的狼毛間蔓延，像一朵妖艷的花，盛開在黃昏的草原上。

匹候跋的額頭砸在石板上時，社侖聽見骨頭碰撞的悶響。這位曾在草原上縱橫無敵的柔然酋長，此刻像只被拔了牙的老狼，匍匐在北魏使者腳下：“大魏皇帝明鑒，柔然愿舉部歸附，每年進(jìn)貢戰(zhàn)馬三千匹、貂皮千張、瑪瑙十斛......“

公孫蘭用馬靴碾過匹候跋的后背：“戰(zhàn)馬要三歲的公馬，貂皮要黑狐的全皮，瑪瑙要西域的纏絲瑪瑙——若再敢缺斤少兩，下一個死的就是你的次子。“

社侖攥緊骨刀，刀柄上的狼頭雕紋硌進(jìn)掌心。他看見二哥社拔跪在父親身旁，肩膀微微發(fā)抖，卻不敢抬頭。遠(yuǎn)處的高車奴隸們躲在氈帳后，他們的鷹羽頭飾已被扯掉， replaced by粗糙的狼毛繩。

“還有你妻子。“公孫蘭突然指向柯蘭氏，“大魏皇帝聽說她擅長釀制馬奶酒，要她去平城伺候。“

柯蘭氏的笑聲里帶著冰碴：“我是柔然可敦，怎會去給鮮卑人當(dāng)奴隸？“

“可敦？“公孫蘭伸手扯斷她的狼頭項(xiàng)鏈，“在大魏皇帝眼里，你們?nèi)崛蝗硕际桥`。帶走！“

社侖看著母親被士兵拖拽，她的鹿皮靴在石板上劃出五道痕跡，像極了狼爪的形狀。柯蘭氏突然轉(zhuǎn)頭，與他對視的瞬間，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燃燒的怒火。她的嘴唇微動，社侖讀懂了唇語：“活下去。“

黃昏的草原上，北魏士兵開始劫掠。社侖躲在馬槽下，聞著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聽見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啼哭，還有鐵器砸開氈帳的聲音。老胡赤的手始終捂著他的嘴，掌心的老繭擦過他的下巴，帶著馬汗與鐵銹的味道。

“找到了！黃金家族的崽子！“

劍光閃過，老胡赤悶哼一聲，鮮血滴在社侖臉上。一名北魏士兵掀開馬槽木板，鐵槍尖抵住社侖咽喉：“小崽子，跟老子回平城當(dāng)質(zhì)子！＂。社侖的骨刀是在窒息般的恐懼中出鞘的。那是父親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刀柄用狼骨雕刻，刀刃經(jīng)過九次狼血淬火。此刻，刀刃滑過士兵手腕，動脈血噴在他臉上，溫?zé)岬囊后w讓他想起曷多汗的頭顱。

“找死！“另一名士兵揮刀劈來，社侖側(cè)身滾進(jìn)馬廄深處，撞到堆放馬奶酒的木桶。陶罐碎裂聲中，他抓起一塊碎片，劃向?qū)Ψ降暮韲怠＿@是老胡赤教他的狼噬術(shù)，用最脆弱的武器，攻擊最致命的部位。

士兵倒地時，社侖看見老胡赤躺在血泊中，胸口插著半把斷劍。“走......“老人的嘴唇翕動，“去黑戈壁......找狼群......“

他爬向“黑云“，戰(zhàn)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危機(jī)，主動低下頭顱。社侖割斷韁繩，翻身上馬的瞬間，看見父親匹候跋被鐵鏈拴在帳前的狼頭柱上，北魏士兵正在用狼毫筆在他后背書寫鮮卑文“順服“。

“社侖！“匹候跋的呼喊里帶著從未有過的軟弱，“帶弟弟們走......保存血脈......“

他勒緊韁繩，“黑云“人立而起，前蹄踢翻兩名北魏士兵。社拔不知何時爬上馬背，抱住他的腰：“哥，我們?nèi)ツ模俊?

“去黑戈壁。“社侖摸出柯蘭氏的狼牙項(xiàng)鏈，掛在弟弟脖子上，“那里有狼神庇佑。“

追兵的喊殺聲從身后傳來，社侖聽見公孫蘭的怒吼：“別讓黃金家族的種跑了！“他抽出骨刀，在“黑云“臀部劃出血痕，戰(zhàn)馬吃痛狂奔，馬蹄濺起的草汁混著血跡，在暮色中畫出暗紅色的軌跡。

子夜時分，社侖在一處山坳勒住馬韁。“黑云“的鼻孔里噴出白氣，馬鞍上的狼頭流蘇已不知去向，只剩下染血的狼骨刀柄。他回頭望去，柔然營地的火光將天空染成血色，北魏的龍旗在火中獵獵作響，像一條正在吞噬草原的巨蟒。

“哥，母親......“社拔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社侖摸了摸弟弟的頭，觸到他發(fā)間的狼頭銀飾——那是從曷多汗尸體上取下的。“母親是狼神的女兒，“他望著星空，尋找屬于柔然的狼星，“她會在天上看著我們。“

遠(yuǎn)處傳來狼嚎，三短一長，是柔然密語中的“復(fù)仇“。社侖摸出骨刀，在自己手臂上刻下第一道傷痕，疼痛讓他咬緊牙關(guān)。血珠滴在“黑云“腿上，與它頸間的舊疤重疊，像極了木骨閭傳說中狼與戰(zhàn)馬的共生印記。

“記住今晚的月亮，社拔。“他指著血色的圓月，“等我們帶著狼群回來時，要讓鮮卑人用血把它洗成銀色。“

社拔點(diǎn)點(diǎn)頭，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狼頭骨吊墜——那是柯蘭氏用自己的狼牙磨制的。“我會記住，哥。我們是狼神的子孫，不是鮮卑人的奴隸。“

“黑云“突然打響鼻，前蹄指向西方。社侖看見遠(yuǎn)處的黑戈壁邊緣，有狼群的眼睛在閃爍，像無數(shù)盞明燈，照亮了逃亡的路。他摸了摸腰間的骨刀，刀刃上的血已凝結(jié)成狼爪形狀，那是他作為黃金家族幸存者的第一個印記。

當(dāng)?shù)谝豢|晨光染紅草原時，社侖最后看了一眼燃燒的營地。匹候跋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隱若現(xiàn)，他的后背已被鮮卑文覆蓋，像一塊任人書寫的羊皮紙。社侖握緊韁繩，對“黑云“輕聲說：“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用鮮卑人的血，贖回這片草原。“

戰(zhàn)馬嘶鳴著沖進(jìn)黑戈壁，身后的火光逐漸縮小，最終變成草原盡頭的一顆血痣。社侖知道，黃金家族的黃昏已經(jīng)落幕，但屬于狼族的黎明，正在黑戈壁的深處，隨著狼群的長嚎，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