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七年立夏,寅正三刻。
黃河堤壩的青石板縫里凝著晨露,蕭承煜的皂靴碾過新砌的夯土層,指尖摳下一塊土坯——麥秸稈在破碎的泥塊中支棱著,混著稀疏的石灰顆粒,連最基本的三合土配比都差之千里。他望著堤腳被春水浸泡出的裂縫,水線在黃土上留下暗褐的痕,像極了母親蜀錦上那道未愈的血口。
“蕭學士,”河防同知陳永年的翡翠扳指在晨霧中泛著賊光,袖口繡著的水波紋里藏著三枚極小的槐葉紋,“去歲冬月征調十萬民夫,銀子都用在刀刃上,這堤壩……”
“刀刃是砍向災民的吧?”蕭承煜忽然轉身,晨霧在他眉間凝成水珠,“庚字七號段的堤基該用五丈松木打樁,你卻換作了河柳——”他指向堤下露出的半截腐木,樹皮上的蟲蛀痕跡清晰可見,“松木耐水,河柳三年必腐,陳大人是想讓堤壩在端午汛期前自己坍圮?”
陳永年的笑臉僵在臉上,拇指無意識地摩挲扳指,那是三槐堂“遇事不決”的暗號。更夫敲著“立夏交節”的梆子從堤角經過,刻漏房傳來“天樞指巳”的報時,蕭承煜卻看見北斗七星的天樞星微向南偏,與《周髀算經》中“立夏東指”的記載相差半度——星象異變,必有災劫。
腰間的蜀錦突然硌得肋骨發疼,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浸過淮河水的錦緞上,黃河流域的輿圖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血色。他忽然注意到陳永年袖口的水波紋,與蜀錦上“水龍吟”貪腐據點的標記完全吻合——三槐堂與河防衙門的勾結,終于在此刻浮出水面。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清脆的童聲從堤下渡口傳來,五個扎羊角辮的女童手拉手邊跳邊唱,發間別著的銀杏葉在晨風中輕顫。蕭承煜渾身繃緊,這兩句童謠,正是蜀錦輿圖邊緣用楚文寫的讖語,母親臨終前曾在高燒中反復念叨,此刻從黃河岸邊的孩童口中唱出,像一把淬毒的刀,剖開十年前的血案。
“誰教你們唱的?”他沖下堤壩,衣擺掃過岸邊蘆葦,驚起數只白鷺。女童們尖叫著躲到戴斗笠的老婦身后,蕭承煜卻看見她們掌心都紋著極小的槐樹紋——寧王暗樁的標記。老婦掀開青布衣襟,半截并蒂蓮刺繡露在晨霧中,針腳與母親箱底的舊物分毫不差。
“蕭學士對童叟也用強?”張恪的算盤聲從堤壩轉角傳來,他靠在老槐樹下撥弄算珠,翡翠扳指在柳枝間明滅,“這童謠倒是有趣,金鱗化龍……莫不是在說寧王殿下?”
蕭承煜抬頭,看見對方袖口露出的半片銀杏葉——寧王的信物,卻與三槐堂的槐葉紋繡在一起。更鼓響過卯初刻,刻漏的滴水聲突然變急,他忽然想起阿青在刑部大牢說的話:“縣志里寫著,三槐堂的童謠隊專挑節氣日散布讖語。”
“張大人,”他盯著張恪腰間的算盤,算珠缺了第三顆,“貴部撥下的治河款,三成進了三槐堂的庫房,兩成孝敬太后,剩下的……”他扯開衣襟,露出貼身收藏的蜀錦,血色輿圖上“庚字七號”處標著三十七道水紋,“都變成了您算盤里的死賬吧?”
陳永年突然抽出佩刀,卻被張恪抬手制止。遠處傳來馬蹄聲,十騎馬隊疾馳而來,為首者腰佩三珠玉墜——太子府的暗衛,甲胄上的麒麟紋被晨露打濕,泛著冷光。
“蕭承煜,你竟敢私編童謠謀逆!”衛隊長甩出兵符,青銅表面的螭紋與蕭承煜手中的虎符殘片發出共鳴,“圣上有旨,即刻拿問!”
蕭承煜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堤墻,指尖觸到磚縫里凸起的水紋——每七塊磚刻一道,暗指分贓七次。他忽然笑了,笑聲驚起樹上寒鴉:“謀逆?陳大人袖口的水龍吟紋,張大人腰間的三槐堂算珠,還有……”他沖向女童,從她們發間扯下銀杏葉,葉背用楚墨寫著:“立夏初昏,心宿南中”——《周髀算經》中星象異變的警示。
衛隊長的刀已到頸側,蕭承煜猛地轉身,用銀杏葉劃破對方手腕,鮮血濺在蜀錦上,竟讓輿圖邊緣的楚文顯形:“景炎十八年,蕭氏屠楚,玉璽缺角為證”。母親的遺物,終究還是露出了最鋒利的獠牙。
“抓活的!”張恪的算盤突然發出機括聲,算珠間彈出三棱弩箭,直奔蕭承煜心口。他本能地撲倒,弩箭擦著發梢釘入堤墻,箭頭刻著的“水”字,正是水龍吟的滅口標記。
囚車的木輪碾過青石板時,蕭承煜看見寧王的船隊順流而下,船頭立著戴三珠玉墜的女子——三珠,那個在太子洗馬房端茶的女官,此刻正望著他微笑,耳后新點的朱砂痣偏了三分,恰是三槐堂“北斗移位”的暗號。
更鼓響過卯正刻,刻漏顯示“日中無影”。蕭承煜被按進囚車,掌心還攥著那片銀杏葉,葉背的星象圖在汗濕后顯形為黃河堤壩的布防圖。他忽然明白,張恪算準了他會借童謠造勢,算準了太子會借機打壓寧王,更算準了他會在此時拿出蜀錦——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將他打入刑部大牢,讓所有證據永遠沉在黃河底。
囚車駛入開封府時,正午的太陽直射圭表,蕭承煜望著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比囚車的影子長了七分。《周髀算經》說“立夏影長,主臣相疑”,此刻竟應在自己身上。他摸向懷中的王氏玉佩,殘玉突然劃破指尖,血珠滴在蜀錦上,竟讓“庚字七號”的水紋變成了骷髏頭——那是二十萬河工的冤魂。
街頭巷尾,童謠聲愈演愈烈,不知何時變成了:“金鱗化龍欲登天,蕭氏江山坐不穩——”賣杏花的老嫗站在街角,沖他眨了眨眼,衣襟下露出半截并蒂蓮帕子。蕭承煜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淮河水能洗清冤屈,黃河水能沖垮謊言,而京畿的水……”
刑部大牢的門在身后轟然關閉,蕭承煜被推入潮濕的牢房,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算盤聲。張恪的聲音從氣窗飄來:“蕭學士可還記得,《商君書》有云‘刑賞已諾,信乎天下矣’?可惜您這諾,終究是信錯了人。”
算珠聲消失后,墻角陰影里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蕭承煜瞇起眼,看見個單薄的身影從稻草堆里站起,臉上纏著紗布,只露出一雙灼灼的眼——那是阿青,本該重傷的少年,此刻腰間別著的,正是王氏玉佩的殘片。
“公子,”少年人遞來半塊發霉的炊餅,聲音沙啞卻帶著笑意,“他們以為我死了,可王氏的血,沒那么容易斷。”他掀開紗布一角,露出頸間新紋的槐樹刺青,“在河防廳的枯井里,我找到了這個。”
蕭承煜接過他掌心的碎玉,看見上面用楚墨寫著“景炎十八年冬,三槐堂獻玉璽于蕭氏”。更鼓敲過午初刻,刻漏的滴水聲與他的心跳共振,他忽然輕笑,笑聲驚起梁上鼠群——原來從立夏童謠響起的那一刻,他就不再是執棋人,而是那枚被多方爭搶的過河卒,唯有向前,直到被棋盤碾碎。
“阿青,”他望著牢頂的天窗,立夏的太陽正烈,“你可知道,‘金鱗豈是池中物’的下一句?”
少年人搖頭,紗布縫隙中滲出血絲。蕭承煜忽然望向牢房石壁,上面用指甲刻著極小的星圖,正是他在堤壩上看見的“天樞南偏”。他忽然明白,所有的星象異變、童謠傳唱、甚至他的被捕,都是張恪算盤中的一步,為的是讓他在刑部大牢里,親手解開蜀錦上的楚文,露出蕭氏王朝最大的秘密。
“是‘一遇風云便化龍’,”他低聲道,“可這風云,從來不是我們能掌控的。”
窗外,童謠聲仍在蔓延,混著黃河水的咆哮,像極了十年前淮河的濤聲。蕭承煜知道,接下來的棋局,將比科舉迷局更險十倍——在刑部大牢,他必須利用蜀錦輿圖、王氏玉佩、還有阿青的仇恨,設下反殺的局,同時揭開生母與前朝余黨的關聯,為最終章的玉璽迷局埋下最后一塊拼圖。
立夏的夜來得格外晚,刻漏顯示酉初刻時,牢門突然被推開。蕭承煜抬頭,看見三珠抱著食盒站在門口,耳后朱砂痣在火光下格外刺眼。她放下食盒,低聲道:“蕭公子,明日午時三刻,太后懿旨會審,您最好……”話未說完,突然瞥見他手中的蜀錦,瞳孔驟縮。
蕭承煜忽然明白,張恪與太后的交易,三珠的雙面身份,還有寧王的翡翠扳指,都指向同一個真相:當今圣上的皇位來路不正,而他,必須在河工血案中,讓這個真相浮出水面,哪怕為此成為棋盤上的棄子。
更鼓響過酉正刻,三珠匆匆離去。蕭承煜打開食盒,底層壓著半片銀杏葉,葉背用朱砂寫著:“天樞已移,子時三刻,西角門見”。他望向阿青,少年人正用王氏玉佩劃著牢墻,刻下小小的槐樹紋——那是仇恨的印記,也是他們破局的關鍵。
立夏的風從天窗灌進來,帶著遠處黃河的怒吼。蕭承煜摸著虎符殘片的斷口,忽然想起《周髀算經》中的星圖:當北斗七星指向巳位,天樞星偏移之時,正是棋局翻轉之日。而他,即將在這盤越收越緊的局中,走出最險的一步——用童謠做餌,用貪腐做鉤,釣出幕后那個連圣上都害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