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399年

地球

銀河系人類共和國目前僅剩的一百多萬人聚集于人類的母星，參與人類最后一次公投。

中國某座城市的一處老舊小區里，葉群和妻子陳瀟筱提著兩袋剛從附近超市買來的菜，慢悠悠地穿過小區綠道回家，看起來是盛夏時節，陽光透過高大的梧桐樹灑下斑駁的樹影上，蟬鳴在樹冠間此起彼伏。

回到家中，兩人熟練地洗菜、切菜、準備午飯。窗外樹影搖曳，蟬鳴依舊。廚房里騰起炊煙，鍋鏟敲擊的聲音和切菜聲交織在一起，一切熟悉而寧靜。

廣播聲在客廳里響起，傳來聯合國發布的最新消息：

“……”

“以上，就是人理計劃全部內容，今天，我們在此舉行全民公投，是否進行人理計劃，請各位投出自己的一票，請全體人類注意，我們的選擇，將決定人類的命運。”

廣播結束，兩人的面前浮現出光線組成的操作面板，是一個投票界面，中間寫著，“執行人理計劃”；下面一行，兩個選項，是/否；右下角，銀河系人類共和國徽記和蓋章。

正在切菜的葉群停下來洗了洗手，選擇“是”，界面跳出交互信息，“請仔細閱讀人理計劃書并選擇我已閱讀和理解上述計劃內容”。

葉群忍不住吐槽，“都征服銀河系了怎么還在用這種設計。”他將計劃書從頭拉到尾，并在“我已閱讀和理解上述計劃內容”前打上√，再次選擇“是”，然后繼續切菜并調料汁，五勺水、四勺醋、三勺糖、兩勺生抽、一勺淀粉，來了一個萬能魚香汁，今天要吃古地球時期的名菜，魚香肉絲。

正在搟餃子皮的陳瀟筱也放下搟面杖，在圍裙上抹了兩把手，細細看了一遍計劃書的內容，反正現在是末日，大家都有大把時間。

她讀完計劃書也投了“是”，然后嘆了一口氣，繼續搟著餃子皮，“我有點不喜歡這個計劃。”

葉群其實也不太喜歡這個政府早就宣傳過無數遍的人理計劃，總覺得像是變成了蟑螂茍且偷生，葉群年輕的時候看過一本小說，里面的人類在面對外星人入侵的末日時討論過一個問題，究竟是犧牲大多數人的生活質量全力備戰一場未必能贏的戰爭，還是坦然面對結局，保持一個曾經獨立推導出 E=mc2這等宇宙真理的燦爛的文明應有的體面。

他覺得現在人類正面對這個問題，他也認同書里的理念，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畢竟這不是世界末日，這只是人類的末日，人類不是為了拯救世界，只是為了拯救自己。不過這不是小說，這是真切的末日，即使葉群不同意，大部分人也會同意的吧，到時候計劃該執行還是要執行。

……

葉群二十歲之前的日子地球還是很正常的，世界是唯物的，遵循著物理規律，這些規律也有跡可循，人類可以總結并運用，沒有修煉，沒有斗氣，沒有魔法，沒有鬼怪。

從葉群視角來看，很難說清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好像某一天早上起來，世界上就開始同時存在著妖魔鬼怪，超能力，高科技等看起來水火不相容的要素。

簡單來說，就是人類突然發現宇宙中存在一種名為“幻想”的概念，或者說規律，它可以使得人類心中的幻想具象化。這種規律的存在就像牛頓第一定律一樣自然，并且很快展現出它的威力，各種都市傳說中的形象，比如狼人，吸血鬼，異形，僵尸，小丑之類的開始出現，讓人懷疑是不是真有人把林中小屋關押的怪物釋放了。

有暗就有光，同期也出現了各種超能力者，超級英雄，義警，祖國人……總之，就像漫威宇宙一樣，盡管存在滅霸這種揚言要殺死一半人的強者，普通人也要買菜做飯過自己的生活，世界雖然混亂，但是遠不至于末世。

由于唯心的力量不分神秘和科技，不僅奇幻是幻想，科幻也是幻想，政府自然是選擇了科技幻想，科學也不負眾望地展現出其優越性——可復現，可量產，工業機器開動，橫壓一切牛鬼蛇神，混亂時代之后那段時間可以算是人類的黃金歲月，極端的科技進步帶來生產力的極端發達，完全實現了天下大同，任何人都可以享受生產力進步帶來的便利，無限多的吃穿住行資源，沒有流浪漢，沒有剝削，所有人都不用參與重復性工作，可以任意躺平或者尋找價值，甚至實現這些只是奇跡科技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應用。

聚變反應堆，戴森球，曲率引擎，天網AI，星際之門，記憶刪除棒，高達……

人類文明在科技幻想的加持下一路狂奔，在星際之門都能隨便建造的偉力下，宇宙再也不深邃黑暗冰冷，短短幾十年內就全面殖民了銀河系，并且由于超光速通信的存在，如此龐大的領地全然沒有溝通上的障礙。

幻想力量的偉大之處在于思想，但是其局限也在思想，人類無法想象從來沒見過的事物。

從行星到恒星系，恒星系到銀河系，從銀河系到另一個河系，人類在擴張，但是整體的文明層次卻停滯發展甚至出現了退化，科技幻想的弊端顯現，科技幻想終究是幻想，不存在所謂的科技樹，無論是新一輩的研究者還是老一輩，都完全無法理解人類的科技，而人文藝術也幾近消亡，哪怕是所謂天馬行空的幻想也無非是從一個宇宙到另一個宇宙。

擁有科技幻想這種奇跡之力的人類文明，科技斷層了。

然后就是異變，一些年輕的人開始集體出現意識消散，整個人還有生命體征，甚至非常健康，但是卻沒了意識，彷佛植物人；甚至一些夫妻生產的嬰兒從一誕生就是一團人形的，無意識的肉塊。沒有人能夠解釋這場詭異的原因，也沒有任何手段能夠解決。情況迅速變得糟糕，目前為止，混亂時代之后出生的人們都已經死去了，他們的肉體都躺在維生倉里，足夠的科技與資源能夠讓他們的身體存活至永遠，但是無法讓意識回歸，也無法產生新的意識。

研究者將這場異變稱為“文明之理破碎”。

人類窮盡了一切手段都無法解決甚至延緩這場災難的腳步，最后發現唯有待在地球才可削弱這種影響。而現在即使在地球，所有還幸存的人也感覺到自己的“靈”在消散，即使公投不過，也沒多少年可以活了。

目前整個銀河系，除地球外4000億顆宜居星球，再沒有一絲人類活動的跡象，數不盡的星球上只有冷冰冰的AI在維護各類高科技設施的運轉。如果再不做出行動，用不了多久，人類就要亡族滅種了。

所以誕生了人理計劃。

在死亡面前，人類從來不缺少搏命的勇氣。

只是由于某種原因，這搏命來的似乎有點遲，剩余的人類有點太少了。

一百多萬人的投票，即使在21世紀，統計起來也沒有任何難度，結果很快出來，同意的人數超過三分之二，提案通過。

“這個紀元結束了，人類發現規則利用規則，就像當初人類祖先發現火利用火，火焰可以驅逐兇猛的野獸，也可以點燃人類賴以生存的山林，這一次，我們好像搞砸了，這不是人類的罪孽，我們也不愿意就此消亡。”

“銀河系人類共和國，在此通過決議，實行人理計劃。”

……

葉群和陳瀟筱吃過飯，兩個人抱著爆米花和可樂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四個菜盤子和盤子里剩下的菜擺在客廳的桌子上，主食是米飯，還有兩碗餃子，都沒吃完，還有的剩。

“去洗碗”陳瀟筱戳了戳躺在沙發上的葉群。

“今天不想洗，明天一起洗。”葉群癱著一動不動。

……

地球有通天徹地的光柱顯現，所有看到這光柱的人，都有一種歸屬感，并且立刻就能明白，這就是所謂的“文明之理”。

哪怕在喜馬拉雅山上，也能“看到”，不，并不是看到，而是某種玄之又玄的感應，仿佛家，仿佛歸宿，彷佛有著72個處女的天堂，仿佛赦免一切罪惡的輪回。

其純凈無暇，各種光影環繞浮現又消失，有傳統意義上的天使，佛陀，八卦陣，也有文字圖畫，草繩石斧，甚至還有蒸汽機，內燃機，星際戰艦。

但是仔細去看，卻又只是光柱，恢弘，純凈，浩瀚，什么具體形象也沒有。

隨著時間過去，這光柱變了顏色，從純白變得血紅，又好似漆黑如墨，此時如果有人向光柱看去，立刻就能明白這代表人類的原罪。

逐漸接近最后界限，光柱的顏色變幻不定，同時開始變得破碎。

地球上傳來撕裂的轟鳴，巨大的冰層自漆黑的山頂滑落，墜入澎湃的海中，暴虐的風涌動，夾雜著灰燼和塵埃的味道，好像要一直延續到世界的盡頭。

在人類看不到的地方，古老卻仍在運行的衛星，頑強的維持著自己的使命，盡責的將外太空實時畫面傳入主控室，棲息在地球外的宇宙戰艦紛紛破損，起火爆炸，各種人類奇跡科技的造物先后故障和爆炸，幻想的力量消失了，這些科技失去了憑依，以幻想之力拼合在一起的星際戰艦支離破碎，變成宇宙垃圾，幾千億顆人類殖民的星球，幻想消散，物質卻不滅，于是開始了大殉爆，為人類文明綻放最后送別的煙花。

這片建立在幻想之上的銀河系人類共和國，成為了遍布整個銀河系的廢墟。

幻想崩離消解，地球支離破碎。

但是仍有活著的人類。

葉群和妻子在陽臺看著字面意義上世界末日的場景。

高聳的天穹壓下來，世界變得無比狹小，無盡的雨開始下，覆蓋地球表面積超過70%的海洋表面劇烈的水汽蒸騰，又在肆虐的颶風中凝結，以永恒的氣勢沖刷大地。

“很多年以前，混亂時代結束的時候，我遇到了你，”葉群開口說話，“那時候長壽基因改造才剛剛民用，那時候我在想，真是一個好時代，有這種科技，我就能和你這么好的女孩，一起活很長時間。”

葉群轉頭看向陳瀟筱，他和陳瀟筱已經度過了人類從地球到太陽系到銀河系的三百多年時光，端粒酶基因改造技術讓人類的壽命比擬傳說中的精靈族——當然混亂時代有真正的精靈族——甚至可能還要長，歲月無法在她身上留下一絲痕跡。

陳瀟筱以盛裝出席的姿態靜靜佇立在陽臺上，身著一襲優雅精美、質地細膩彷佛由星光剪裁而成的白色晚禮服，光華流轉，美不勝收，以人類的科技水平你很難懷疑這是假的星光。如墨的長發柔順垂落至腰際，幾縷發絲在末日的焚風中飛揚，澄澈的眸子映照著世界的終焉，在晦暗深沉的雨幕中依然明亮的讓人移不開視線。

她是那么的漂亮，在世界終結時燃燒的天幕和碎裂的大地之間，溫柔的好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樣，輕盈的要在陽光下蒸發掉了。

“但是我也在害怕，我甚至不敢說永遠，我們的壽命長到一句永遠可能是字面意義上的，而兩個人又能在一起多久呢？”

陳瀟筱看著葉群，葉群也看著她，陳瀟筱微微一笑，“現在可遠遠算不上永遠。”

“是的，在我的想象中，我還要和你一起再活很長很長時間。”葉群頓了一下，繼續說，“等我們能生孩子了，就再生好多好多孩子。”

雨還在下，茫茫天地間好像已經一無所有。

陳瀟筱看著雨幕，“可惜已經是世界末日了。”

葉群撓了撓頭，時隔很久，再一次像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雖然愛你到世界盡頭也挺浪漫的，”他看向陳瀟筱，眼神無比認真，“但是，如果真像他們說的一樣有新的紀元，陳瀟筱，我們還要在一起。”

看著葉群的眼神，陳瀟筱有點恍惚。

她回想起三百多年前，科技側全面勝利的前夕，她和葉群在剛剛建造好的地球星港等列車去往火星殖民大開發的時候，神秘側發動了歷史紀錄上最后一次恐怖襲擊，但是由于未知原因，所謂的神秘側大魔法師那天居然只能發出火球術，而且威力堪比打火機爆炸。全球直播的恐怖襲擊中，作為神秘側挾持人質之一的葉群沒忍住笑了出來，他放聲大笑，笑彎了腰，然后直起身子無比認真地對自己說，“陳瀟筱，我們在一起吧！”

她說：“好。”

兩個人擁吻。

下一秒，天崩地裂。

……

廣播中有溫柔的女聲響起：

“我們希望驗證，多年之前，人類選擇科技是否是一個錯誤，如果樹林里有兩條路，此世的人類希望去另一條路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