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日頭暖暖的，照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種金黃色的溫柔，風里帶著點濕潤的土腥氣，混著遠處田埂上返青的草香那是冰雪消融時的恩賜。走親訪友的熱鬧勁兒剛歇下，家里的小輩們就忙著往車上搬東西——竹籃里碼著油亮亮的煎蛋，小背簍裝著鼓鼓囊囊的花生瓜子，還有幾盆開得正好的白菊黃菊，花瓣上沾著清晨的露水。這個菊花是從小院的花叢里采摘的。

外婆坐在輪椅上，身上裹著厚棉襖，系著她的藍布圍裙手，里攥著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車開上山時，她一直望著窗外，路邊的灌木叢冒出點點新綠，星星點點的，像點點的綠潭。“冰雪化透了，”她輕聲說，“該冒芽了。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外公的墳在半山腰，背靠一片松樹林，風吹過來的時候，仔細聽，一陣悠揚的松濤便會傳進耳朵里，令人心曠神怡。外公的墳前幾年修過，墓碑擦得干干凈凈。幾個年輕人先下車，把輪椅從后備箱抬出來，推著外婆慢慢走近。小昊陽拎著把鐮刀，蹲下身開始割墳頭的草，去年的枯草黃得發硬，他割得仔細，連石縫里冒出來的幾根都沒放過。

不一會兒功夫，外公的墳頭草就被鐮刀割得干干凈凈。

“俊杰，”外婆抬手摸了摸墓碑，聲音有點發顫，“五十三年了。你看這墳頭，多整齊。”她頓了頓，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光，“孩子們都來了，給你拜年。”

小昊陽割完草，把鐮刀放一邊，率先對著墓碑磕了三個頭。后面的孩子們排著隊，一個個恭恭敬敬地作揖、磕頭，小的那個才剛會走，被哥哥牽著，也學著樣子彎下腰，引得外婆笑出了聲。

“別磕重了，你外公疼孩子，知道你們心誠。”她說著，從竹籃里拿出個煎蛋，放在碑前的石臺上，“你最愛吃的，當年我總煎給你。”

擺完吃食，大家開始種菊花。找了塊離墳不遠的松軟土地，小心地把花盆里的花取出來，連土坨一起埋進土里，澆上點水。“栽活了，明年還能開。”明明說，“明年太公公這里一定是美麗漂亮的花叢”

花生瓜子分給孩子們吃了些，剩下的殼都堆在一邊。小昊陽找了把小鏟子，挖了個淺坑，把殼全埋了進去。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殼能當肥料，開春種苞谷、高粱、土豆，準能長好。”

大家給外公拜完年，又去給了其他老人拜年。都是以最環保的方式拜年，沒有買煙花，也沒有放鞭炮。

風穿過松林，簌簌地響。外婆坐在輪椅上，看著眼前的一切，臉上的笑容淡淡的，卻很安穩。遠處的灌木叢綠得更顯眼了，新的生命在土里、在枝上，悄悄憋著勁兒，要在春天里往外冒呢。

晌午的太陽曬得人暖烘烘的，山路上的土被曬得松松軟軟，踩上去沙沙響。大家推著外婆往停車的地方走，空了的竹籃在手里晃悠，里面還殘留著煎蛋的香氣。小昊陽剛才割草出了汗，這會兒在從籃子里拿出一瓶哇哈哈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著，笑聲順著風飄出去好幾里路。

“老公主，您剛才跟太公公說啥呢？”最小的重孫女湊到輪椅邊，仰著小臉問。外婆笑著拍了拍她的頭：“說你們個個都乖，都陽光開朗，好好過日子，俊杰聽了準高興。”

到了車邊，年輕人七手八腳把輪椅折好放進后備箱，又扶著外婆坐進車里。車窗開了道縫，風灌進來，帶著山里的草木氣。回去的路上，孩子們漸漸沒了來時的興奮，有的靠在椅背上打盹，有的還在小聲嘀咕著剛才埋花生殼的事。明明說：“我剛才埋的是生的花生，等開春了肯定要結好多花生，你們可不要嘴饞。”

丫丫說：“我才不饞你的，我自己也買了六顆。”

“好呀好呀，你們這幾個小不點，鬼機靈著呢。”

外婆溺愛般的聲音讓車里更加熱鬧了幾分。

到家已是下午，熱鬧了幾天的屋子很快就空了大半。上班的小輩們收拾好行李，挨個過來跟外婆道別，說些“外婆您保重身體”“奶奶過段時間再來看您”的話。門關了又開，開了又關，最后一次鎖門的聲音落定，屋里突然靜得能聽見墻上掛鐘的擺動聲。

外婆坐在沙發上，看著空蕩蕩的客廳，愣了會兒神，慢慢扶著扶手站起來，拄著拐杖往臥室走。她打開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里面藏著個半舊的木箱，木箱還是當年外婆的媽媽給她陪嫁的珍藏品，鎖是黃銅的，擦得锃亮。

這時明明推門進來，剛放好書包，就看見外婆正把箱子往床上搬。“老公主，這啥呀？”我力氣可大了，我來幫你搬。”

明明好奇地湊過去。

箱子打開的瞬間，明明眼睛“唰”地瞪大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幾十雙鞋墊，紅的、藍的、素色的，每一雙上面都繡著精巧的花紋。牡丹開得飽滿，蝴蝶翅膀上帶著細閃，還有幾雙繡著小小的“平安”二字，針腳密得看不見線痕。

“這是……苗繡？”明明拿起一雙，指尖撫過凸起的花紋，細膩又扎實。她知道外婆年輕時學過苗繡，還是非遺傳承人，卻從沒見她做過這么多。

外婆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都是給你們做的。上班的墊著舒服，上學的走多路也不磨腳。”她拿起一雙繡著小魚的，“這個給我們明明，明明長大以后一定是體育健將，要為國爭光的呢。”

這個花蝴蝶的給丫丫，我總看見丫丫在作業本上看蝴蝶，油菜花開的時候也總跑去追蝴蝶。還開玩笑說，蝴蝶經過的地方總是開滿花香。

這個給小昊陽，這個給巧妹，這個給琳妹，這個給婭妹………

明明說：“老公主，你都給我們做了，你的呢？”

“我嘛，你們爸爸媽媽給我買的新鞋都穿不過來了，不必浪費了。”

外婆瞇著眼得意地說。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五顏六色的鞋墊上，像撒了層金粉。明明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剛才還覺得冷清的屋子，好像一下子被這些細密的針腳填滿了，暖烘烘的，連空氣里都飄著點溫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