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豆腐盛宴
- 外婆的圍裙
- 吃烙鍋
- 4065字
- 2025-08-10 22:45:24
做完腐竹之后,大家就準備起鍋做豆腐。磨好的豆漿要一勺一勺舀進大鐵鍋煮。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地燒著,小昊陽用長柄木勺不停地攪著鍋里的漿,防止鍋底結焦。豆漿慢慢熱起來,先是冒起綿密的小泡泡,接著開始翻滾,咕嘟咕嘟地涌著大泡,白色的泡沫像堆起的千層浪。這時候得把火調小些,讓豆漿保持微沸,煮上一刻鐘,生豆味才能散干凈。
煮好的豆漿要舀進鋪著紗布的木框里過濾。小昊陽雙手拎著棉布的四角,姐弟幾個輕輕晃動,細膩的豆漿透過棉布滲進下面的缸里,留在布上的是淡黃色的豆渣。他把布包起來,用長桿壓在木架上,擠出最后一點漿汁——這點漿可不能浪費,熬粥時加進去,一整天都是口齒留香的。
接下來是點鹵。外婆從墻角的酸菜罐子里舀出小半碗鹵水,那水是清淡中帶一點白的,帶著點酸味。那是無鹽酸菜自然淘米水發酵的。小昊陽把鹵水倒進一個小碗,加了些清水調稀,然后端著碗,繞著缸邊慢慢倒,另一只手拿著長勺,順著一個方向輕輕攪動豆漿。缸里的豆漿原本是清亮的乳白,隨著鹵水的注入,開始慢慢起變化,先是出現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白絮,接著白絮越來越多,像天上的云絮沉了下來,最后整個缸里都成了嫩黃的豆花,顫巍巍地浮在清漿里。這一步最考功夫,鹵水多了,豆花會老;少了,又凝不成塊,外婆戴著老花鏡瞇著眼看了看,用勺輕輕碰了碰豆花,滿意地笑了——成了孩子們。
最后是壓豆腐。木模子準備就緒,巧妹把豆花舀進模子里,用棉布仔細包好,再蓋上木板,壓上塊青石。石頭發著沉,把豆花里的水慢慢擠出來,順著模子的縫隙滴在地上,滴答,滴答,像在數著時間。一個時辰后,巧掀開石頭和木板,解開棉布,一塊方方正正的豆腐就躺在模子里,白嫩嫩的,用手按一下,能感覺到它的彈勁。
做豆腐的時候孩子們特意留了點嫩豆花,他們知道外婆好這一口。年輕的時候,外婆總是戴著她的圍裙,做得一手好豆花。想當年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的情境依然歷歷在目。那時候俊杰還能吃兩碗豆花面。
往事隨風,時間總是讓很多在意的離開,也會迎接很多新的生命的到來。
案臺上的豆腐剛脫模,白生生的好幾大塊,帶著水汽的潤光,邊緣齊整得像是用尺子量過。外婆站在旁邊,藍布帕子搭在肘彎,指尖在豆腐面上輕輕掃過,像是在檢查一件精雕細琢的玉器。
“巧妹,看好了。”她拿起那把用了十幾年的薄刃刀,刀刃在晨光里閃了閃,“切豆腐,先得找好下刀的準頭。”
巧妹攥著切豆腐的刀,手心有點汗,兒時經常看外婆點鹵時那手穩勁就夠讓人佩服了,沒想到切豆腐還要這么多講究。
“左手按穩了,別使勁,虛虛搭著就行,不然豆腐該塌了。”外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錯漏的認真,“刀要直上直下,不能偏,更不能鋸。你看這豆腐,嫩得能掐出水,但筋骨在里頭,切得勻,它才撐得住氣。”
說著,她手腕輕輕一沉,刀刃沒入豆腐,幾乎沒發出聲音。再一提,一道筆直的印子就留在了豆腐上,像用墨線彈過似的。“先豎切,寬窄得一樣,差一分都不行。”她一邊用余光掃視,一邊偏頭看巧妹,“你數著,你切六刀,正好七塊。每一塊的邊,都得是方的,角要挺括,不能圓乎乎的像面團。”
巧妹幾十年搞科研的手做起事來一點也不帶含糊,按照外婆的指導方法,切出來果然方方正正。媽,你看,做得還可以吧。“你看,勻凈,不光是大小一樣,還得方正。方方正正的,看著就精神,下鍋煎也好,燉也好,受熱才勻,味道才能鉆進每一絲里去。”
“是是是,不愧是我的大姑娘,干事情隨我。”
“那也是我媽言傳身教,教得好。”
太陽慢慢爬高了,透過窗欞照在案臺上。巧切好的豆腐塊已經碼了兩排,每一塊都像用模子扣出來的,長寬高不差毫厘,站在那里,棱角分明,整整齊齊的,真像列隊的小兵,透著股精氣神。
幾個孩子被這狀態感染了,在他們心里,自己的太太姥姥真厲害。
“這就對了。”
外婆點點頭,拿起一塊對著光看,豆腐的肌理細密,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白,“做事情啊,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像樣。你看這豆腐,切得勻凈方正,是好看,更是對得起這豆子,對得起這鹵水,對得起蹲在灶前燒了半宿的柴火。”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王嬸的聲音:“鳳外婆,你家又做豆腐了?這香味,隔著兩條巷子都聞見了!”
外婆笑著應了一聲,掀開竹筐上的濕布,把碼好的豆腐塊擺進去。“現在機器做的多了,快是快,可哪有這手作的活氣。”她用布輕輕蓋住豆腐,“你聞這味,純純的豆香,一點雜味沒有。切得周正,要不拿一塊回去嘗嘗”
“不了不了,心意領了,你們這一大家子也要吃不少豆腐呢。”
“王嬸不要客氣。”巧妹說道。
王嬸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但是手卻很誠實接過豆腐,大家都樂呵呵地笑了。
巧妹看著筐里那些方方正正的豆腐塊,忽然覺得,這切豆腐的功夫里,藏著外婆對日子的講究。不是強迫癥,是把尋常日子過出美感和心氣來的本事。陽光落在豆腐上,連帶著那股子豆香,都顯得格外清亮。
豆腐做好了,腐竹也曬得差不多了。快到了晚飯時光。
院子里的太陽剛偏過頭頂,大姐夫拎著水桶去水缸舀水,剛掀開木蓋,“嚯”地一聲退了半步。缸里沒多少清水了,倒有五只青灰色的大甲魚在里頭撲騰,背甲上的紋路像老樹皮,伸著脖子東張西望,爪子劃得缸壁沙沙響。
“好家伙!這精神頭比我還足。”大姐夫嗓門亮,一嗓子把屋里人都喊了出來。
巧妹和幾個孩子先跑出來,扒著缸沿看,嚇得咋咋呼呼又舍不得挪開眼。“這甲魚可真肥!”二姐探出頭來,手里還攥著一把剛擇好的蔥。
三姐說:“我把姜都洗好切好了,保證去腥到位。”
這邊正熱鬧,二姐夫從廚房拎著個竹籃出來了,籃子里鋪著油紙,兩只拔了毛的雞碼得整整齊齊,皮肉白凈,連細絨毛都拔得干干凈凈。說這是用苞谷燒的,頭上的絨毛都燒得干干凈凈的。“雞收拾好了。”小昊陽揚了揚下巴,“每一塊雞我都切得比較勻近,切得一般大,雞腸子雞胗我用面粉搓了三遍,清水沖了兩遍,一點腥氣沒有。”說著掀開籃子底下的布,露出旁邊一小盆收拾得亮晶晶的內臟,果然干干凈凈,連一點黏液都看不見。
大姐夫摸著下巴,瞅瞅水缸里的甲魚,又看看竹籃里的雞,忽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今晚這是要整甲魚黑腐竹燉雞啊?”
“可不是咋地!”從堂屋走出來,手里捏著個旱煙袋,“前兒凌晨五點去早市買的甲魚,中午泡上的黑腐竹,就等今天湊齊了下鍋。”
幾個孩子一聽,頓時炸了鍋。明明蹦得最高,“我要吃甲魚腿!”丫丫拉著外婆的衣角晃,“腐竹要燉得軟軟的!因為軟一點太太姥姥好吃。”一個個在院子里追著跑,笑聲把檐下的燕子都驚飛了。
外婆被孩子們鬧得笑瞇了眼,用手捶了捶腰,慢悠悠地說:“還是我們丫丫想得周到,你們高興歸高興,可肉一定。得燉軟一點。我這牙口,硬邦邦的可嚼不動,吃不上,可不就虧了這人間美味?”
“那必須的!”大姐夫搶先應道,“我守著灶臺,小火慢燉,保證燉得趴趴的,甲魚到嘴邊一抿就化,雞肉脫骨,腐竹吸足了湯,香得能多吃兩碗飯!”
二姐夫也點頭,“我再切點姜片蔥段去腥,讓味兒慢慢滲進去,保準合外婆的口味。”
孩子們也跟著喊:“燉軟點!燉軟點!”院子里的聲音熱熱鬧鬧的,連空氣里都仿佛飄著一股隱隱的肉香,勾得人心里癢癢的,盼著日頭快點落,好早點揭開那口冒著熱氣的砂鍋蓋。
這個燉甲魚的砂鍋去年是從織金買來的,據說織金砂鍋還是織金的一項非遺。去年去織金吃結婚酒拖親戚找做得好的那家買的。
燉雞燉鴨都很香。
日頭終于戀戀不舍地沉到了西邊的樹影里,最后一抹金紅的光斜斜地掃過小院,給曬谷場邊的竹籬笆鍍上了層暖邊。大姐和二姐手腳麻利,早就在院里支起了兩張圓桌,用井水擦得锃亮。竹椅子圍著桌子擺開,孩子們已經搬了小板凳擠在旁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廚房的方向。
桌上漸漸擺滿了菜。一盤拍黃瓜淋著紅亮的辣椒油,剛出鍋的炒青菜帶著脆生生的綠,還有腌得入味的酸蘿卜,那味道清脆,酸中帶甜,小秘訣是里面放了冰糖、炸得金黃的花生米,都是些爽口的家常菜,襯得中間那個沉甸甸的砂鍋愈發顯眼。砂鍋被一塊藍印花布蓋著,底下還墊著個竹墊拖盤,防止燙壞了桌面,光是看著那圓鼓鼓的形狀,就知道里頭藏著大家伙。
“來咯——”二姐夫端著砂鍋出來,胳膊上搭著的布巾還冒著熱氣。他把砂鍋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剛要揭蓋,明明就踮著腳喊:“外婆還沒坐呢!”
可不是,外婆正被大姐扶著從屋里出來,手里拄著拐杖,臉上笑盈盈的。孩子們趕緊往旁邊挪了挪,給外婆讓出主位。“慢著點,慢著點。”外婆坐下,拍了拍身邊巧妹的手,“看把你們急的。”
“外婆,第一口必須您吃!”寒聲搶著說,眼神里滿是尊敬,“我們都等著呢。”
“對對對,外婆先吃!”幾個孩子跟著附和,連平時最調皮的丫丫都坐直了身子,像個小大人似的等著。
二姐夫笑了,這才伸手掀開那塊藍印花布。“滋啦”一聲輕響,砂鍋蓋剛挪開條縫,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香氣就“騰”地涌了出來。先是醇厚的肉香,混著點醬香,還有黑腐竹獨有的那股子豆香,纏在一起往人鼻子里鉆,引得桌旁一片“吸溜”聲。
砂鍋里,甲魚的背甲半露在湯里,青灰色的殼浸得油亮;雞塊燉得黃澄澄的,輕輕一碰就軟嫩脫骨的;最出彩的是那些黑腐竹,吸足了湯汁,一看就是圓潤有貨的,黑亮的顏色里透著紅,看著就軟和。湯汁稠稠的,表面浮著層薄薄的油花,咕嘟還在微微冒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砂鍋里,連呼吸都輕了些。外婆拿起筷子,顫巍巍地在鍋里撥了撥,最后夾起一根最厚實的黑腐竹。她把腐竹湊到嘴邊,張開嘴,安著的假牙輕輕咬下去——
“噗嗤”一聲輕響,腐竹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被牙齒一壓,里頭裹著的濃汁瞬間在嘴里爆開。先是鮮,帶著雞肉的香和甲魚的醇厚,接著是醬香慢慢滲出來,混著點說不清的鮮甜,順著舌尖往喉嚨里鉆。湯汁滑過假牙,帶著點溫熱,把那點不自在都沖散了。
外婆瞇起眼,慢慢嚼著,好半天才咽下去,咂咂嘴:“嗯……這腐竹,燉得可真到時候了。”
“軟不軟?趴不趴?”大姐趕緊問。
“軟!軟得很!”外婆笑著點頭,又夾起一小塊甲魚裙邊,“你們也快吃,別等涼了。”
大家把吃甲魚的時候,外婆說:“這個甲魚,竟然有了點果凍的口感,扣扣彈彈的。”
這話像是發令槍,孩子們立刻拿起筷子,院子里頓時響起一片碗筷碰撞的輕響和滿足的咂嘴聲。月光悄悄爬上來,落在滿桌的飯菜上,也落在外婆帶著笑意的臉上,連空氣里飄著的香氣,都變得格外綿長。
這頓晚餐是大家聚得整整齊齊的一次,這些年,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