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升又一次在昏沉中見到了爸爸。記憶里,爸爸總是戴著那頂破舊的草帽,穿著親手編織的草鞋,竹筐里放著鐮刀和編繩。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山東偏遠小城的青山上,父子倆坐在半山腰的山梁上。山上稀稀拉拉的灌木從山腳延伸到山頂,偶爾還能看到野兔竄過。道觀前沒有一棵像樣的松樹,可在唐小升心里,這座山美得無與倫比。
山腳下,是村民們開墾的層層梯田。山東土地雖不如南方肥沃,但勤勞的農民們還是把梯田修到了山腰,一圈圈的,只留下狹窄的小路。爸爸總是愛扯他的耳垂,偶爾捏捏他的臉蛋,然后仰望著蒼天,又俯視著山下的農田,喃喃道:“錯了,你們都錯了。”那時的唐小升不太懂爸爸話里的意思,可他堅信,爸爸永遠是對的。爸爸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有爸爸在,他從未挨過一天餓。
爸爸把他抱在懷里,用粗糙的胡子輕輕扎他的臉。迷迷糊糊中,唐小升感覺自己變得很小很小,還不到爸爸的手掌大。他咯咯地笑著,在爸爸溫暖的掌心里打滾,貪戀著那厚實手掌的觸感。
然而,畫面突然扭曲。爸爸的眼睛不見了,變成了兩個深深的黑洞,里面漩渦越轉越大,隱隱有黑色的河流在涌動。接著,爸爸的嘴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手,皮膚粗糲,指甲尖長烏黑。唐小升驚恐地在這只大手中拼命逃跑,想要逃到指尖。可那只手越變越大,顏色越來越黑紅,朝著他兇狠地抓來。他哭喊著:“爸爸,爸爸!”
慌亂間,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鋒利的砍馬刀。刀刃在風中嗡嗡作響,他本能地用力揮去,砍向那只可怕的手,卻不慎砍破了爸爸的喉嚨。鮮血如噴泉般涌出,而爸爸破損的氣管里,卻艱難地發出聲音:“快逃!小升,快逃!”
唐小升悚然驚醒,冷汗浸透了衣衫。列車還在鐵軌上轟隆前行,車窗外的景色飛速掠過,遠處的山巒隱約可見,這里已臨近潼關。他感覺渾身難受,一陣寒意襲來,緊接著又是一陣燥熱——他生病了,發起了高燒。
自從遇到那個神秘的“葵姐”后,唐小升的處境有了一些改變。他意外解鎖了“乞討”這項技能。曾經,他覺得沒車票逃票是天大的事,見到警察就想躲;也以為沒錢就注定挨餓,在火車上煎熬了好幾天,都拉不下臉開口求助。
是葵姐的話點醒了他。她說春運是“黃金檔期”,起初唐小升不懂,后來才漸漸明白其中的門道。在九車廂當“列車員助理”時,他伸手拿桌上的食物,乘客們只是詫異地看著,沒有阻攔;到了六車廂,當他實在餓得不行,哭著向人求助:“爺爺奶奶,行行好吧,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竟真的得到了食物。那一刻,他恍然大悟,春運對于小偷來說是下手的好時機,對乞討者又何嘗不是呢?這么密集的人流,每個人還都帶著充足的干糧。
列車在寶雞停靠時,許多人被趕下了車,車廂一下子空蕩起來。可過了眉縣,這些人又陸陸續續回來了,不少人手里還拎著德州扒雞。真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雖然列車依舊超載,但比在甘肅境內時好了一些。
唐小升開始在車廂里來回乞討,從一車廂走到十六車廂,再從十六車廂返回一車廂。每次收獲不多,但積少成多,現在他不僅不愁食物,手里還攢下了十幾元錢。他心里盤算著:“我解決了水和食物,只要再搞到藥,就能安全到上海了。”
然而,高燒來得毫無預兆。他的腦子昏昏沉沉,身體忽冷忽熱。自從離開山東老家的村子,他就沒睡過一個好覺,喝生水、吃殘羹剩飯,身體早已不堪重負。此刻,他胸口發悶,一陣惡心涌上喉頭,氣喘吁吁,胸腔像被人不停擂鼓。肚子里仿佛有十七八把尖刀在攪動,疼得他直冒冷汗。皮膚摸上去冰冷,手心卻燙得厲害,眼前的燈光也開始扭曲旋轉。他又想起了爸爸,爸爸離開到底多少天了?是第六天,還是頭七?
唐小升努力思索著如何弄到藥片,可沒人教過他這些。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該吃什么藥,只覺得難受極了。“帶我去見爸爸吧,我不想去上海了。”他喃喃自語著,跌跌撞撞地繼續在車廂里乞討。呼吸越來越急促,幾乎喘不上氣,他扶著椅背,好容易緩過神來,肚子又一陣劇痛。
就在這時,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你好,請出示你的車票。”唐小升艱難地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乘警站在面前。他忽然想起車廂內不許乞討的規定,一陣心慌,雙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
車廂里頓時騷動起來,人群像沸騰的水般喧鬧。“不好了,有人摔倒了!”“趕緊送他去醫務室!”在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唐小升嘴角嘗到了咸咸的味道,他分不清那是眼淚,還是臉上的汗水與污水……
乘警見狀,立刻招呼周圍的乘客幫忙。幾個熱心人圍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將唐小升抬起來,朝著車廂盡頭的醫務室走去。狹窄的過道里,大家紛紛讓路,議論聲此起彼伏。
“這孩子看著病得不輕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折騰的,唉,出門在外不容易。”
醫務室里,列車上的醫生立刻對唐小升進行檢查。他摸了摸唐小升滾燙的額頭,又用聽診器聽了聽心跳和呼吸,眉頭皺了起來。“發高燒,還有嚴重的腸胃炎癥,得趕緊退燒消炎。”醫生一邊說,一邊翻找著藥箱。
此時的唐小升,在昏迷中依舊被噩夢糾纏。他又回到了那個血色黃昏,大火吞噬著道觀,爸爸倒在血泊中,嘴里不斷重復著“快逃”。他想跑過去抱住爸爸,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像被釘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醫生很快找出退燒藥和消炎藥,用溫水沖開,小心翼翼地給唐小升喂下。“得看著他,別讓他燒糊涂了,要是情況沒好轉,下一站得送他去醫院。”醫生叮囑守在一旁的乘警。
唐小升在醫務室的病床上昏睡著,汗水不停地從額頭滲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退燒藥漸漸起了作用,他的體溫慢慢降了下來。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人在輕輕擦拭他的額頭,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孩子,醒醒。”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位面容和善的列車員阿姨正看著他。“感覺好點了嗎?別擔心,好好休息。”阿姨的聲音讓他想起了媽媽,心里一陣溫暖。
唐小升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渾身無力。阿姨連忙扶住他:“別著急,你剛退燒,身體還虛。”唐小升感激地點點頭,虛弱地說:“謝謝阿姨。”
“你怎么一個人在火車上?家人呢?”阿姨關切地問。唐小升的眼神黯淡下來,低聲說:“我爸爸……不在了,我要去上海,找一個秘密。”接著,他把自己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
阿姨聽后,心疼地嘆了口氣:“真是個苦命的孩子。你放心,在火車上我們會照顧你的。等你好了,就安安心心去上海。”
唐小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這是爸爸離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關懷。他靠在枕頭上,望著醫務室的天花板,心里默默想著:“爸爸,我會堅強的,我一定要到上海,找到那個秘密,完成你未竟的心愿。”
在阿姨的照顧下,唐小升的身體逐漸好轉。他看著窗外不斷變換的景色,心中對未來既期待又忐忑。他知道,前方還有無數未知的挑戰等著他,但此刻,他不再那么害怕,因為他感受到了陌生人給予的善意,這讓他有了繼續前行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