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機遇與抉擇

1980年，廣東。

1

1980年6月，一個悶熱的午后，GD省惠陽師范學院的畢業典禮剛剛結束。李明陽站在宿舍窗前，看著手中的《畢業生分配通知書》，上面工整地寫著：“李明陽，男，22歲，英語系，分配至惠陽縣第二中學，任教英語。“

這份通知書代表著安穩，代表著那個時代最令人羨慕的“鐵飯碗“。但李明陽卻遲遲沒有在通知書上簽字。

“明陽，發什么呆呢？大家都在食堂等你慶祝呢！“室友張建國推門而入，臉上洋溢著喜悅，“二中可是縣里最好的學校，你小子走運了！“

李明陽勉強笑了笑，“馬上就來。“

當李明陽走進食堂時，同宿舍的四個伙伴已經開始喝起了啤酒，桌上擺著幾盤花生米和涼拌黃瓜。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已經算是奢侈的慶祝了。

“來，明陽，今天必須喝個痛快！“王德勝舉起了杯子，“咱們五個人，三個回老家當老師，一個去國營廠當翻譯，就數明陽最牛，直接留在縣城教書，以后是板上釘釘的縣城戶口啊！“

李明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仰頭喝完了杯中的啤酒。

“你們說，改革開放這幾年，真的會像報紙上說的那樣，讓國家變得更好嗎？“李明陽突然問道。

“那必須的啊！你沒聽廣播嗎？小平同志說了，咱們要改革開放，要加快四個現代化建設。“劉銘搶著回答。

“我聽我大爺說，深圳那邊已經變化很大了，很多外商都開始過來了。“張建國壓低聲音補充道。

李明陽眼睛一亮：“真的？我聽說那邊的工資比咱們這高一倍。“

王德勝嗤笑一聲：“高有什么用？哪有當老師穩當？這年頭，哪有比進體制內更保險的工作？“

李明陽沒有反駁，只是又默默地倒了一杯啤酒。畢業前夕的歡聚，彌漫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未知的茫然。只有李明陽知道，一個無法與人訴說的想法，正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2

晚上十點過后，宿舍熄燈。同屋的室友們很快進入夢鄉，只有李明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悄悄起身，打開了床頭的小收音機，將音量調到最小，戴上耳機，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經濟之聲“。

天線的接收并不好，廣播中斷斷續續，但李明陽仍然全神貫注。廣播里正在播報關于深圳特區的最新消息——“中央決定，SZ市作為經濟特區，將實行特殊經濟政策和管理體制，加快對外開放步伐……各地外貿部門積極拓展出口創匯渠道……“

李明陽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體。雖然廣播中的專業術語他聽不太懂，但他能感受到這些政策背后蘊含的深遠意義。今年初，鄧小平同志視察深圳、廣州的消息傳遍全國，“改革開放“已經成為一個無處不在的詞匯，但對大多數中國人而言，這仍是個模糊的概念。

獨自在黑暗中，李明陽仿佛看到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世界——中國的大門緩緩打開，外面的世界正涌入進來。

“對外貿易……出口創匯……“這些詞匯在他腦海中回響。他突然想起高中時，俄語老師曾提到他有語言天賦。英語系四年下來，他的英語水平在學校名列前茅，但這樣的特長在一個普通縣城的中學似乎注定被埋沒。

李明陽拿出那份尚未簽字的分配通知書，在昏暗的床頭燈下反復端詳。他腦海中浮現出家鄉那個低矮的土坯房，想起多年來供他讀書的父母期盼的眼神。當老師，安穩一輩子，這本是他們全家的愿望。

但此刻，一個不一樣的聲音在李明陽心中響起：中國正在變化，世界正在打開，也許，也許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李明陽的目光落在了墻上貼著的那張世界地圖上。那是他大學四年來最珍貴的財產之一，每一個國家的名字他都能準確無誤地拼寫出來。那些遙遠的國度，那些陌生的城市，他是否有可能親眼見到？

夜深了，李明陽終于做出了決定。他拿出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外貿“這個詞，然后又寫下了“國際商務“。這些詞匯對他而言還很陌生，但他隱約感覺到，這或許就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3

第二天一早，李明陽沒有去參加學院組織的“光榮分配、服務基層“主題座談會，而是直奔學校圖書館。他需要了解更多關于外貿和國際商務的知識。

圖書館的外文期刊區幾乎沒有人。李明陽翻閱著僅有的幾本外貿雜志和經濟刊物，試圖從中獲取有價值的信息。但這些期刊大多出版于文革期間，內容陳舊且充斥著政治色彩。

“你對外貿感興趣？“一個溫和的男聲從身后傳來。

李明陽回頭，看到了孫教授，學院里少有的幾位“老知識分子“之一，也是英語系的顧問老師。

“孫教授好。“李明陽站起來，有些局促地說，“我只是隨便看看。“

孫教授微微一笑：“不必緊張。改革開放了，對外面的世界感興趣是好事。“

孫教授在李明陽對面坐下，壓低聲音說：“我有幾本香港帶來的雜志，有關國際貿易的，如果你真的感興趣，可以借給你看看。“

李明陽眼前一亮：“真的嗎？太感謝您了！“

“但是，“孫教授意味深長地說，“你真的考慮好了嗎？放棄分配，去闖外面的世界，風險很大啊。“

李明陽一愣：“您怎么知道我……“

“昨天下午你沒有簽分配通知書，今天又在這里查閱外貿資料，不難猜到你的想法。“孫教授微笑道，“老實說，我并不驚訝。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中，少有的既有語言天賦，又有商業頭腦的人。“

“商業頭腦？“李明陽疑惑地重復。

“還記得上學期我組織的那次英語市場交易模擬活動嗎？你作為賣方代表，成功說服了'買家'以高于預期的價格成交。你有一種直覺，知道對方真正需要什么，這在商業談判中是很珍貴的品質。“

李明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只是運氣好。“

“不，那是天賦。“孫教授認真地說，“李明陽，改革開放是國家的重大決策，未來需要大量懂外語、懂國際貿易規則的人才。我不能鼓勵你放棄穩定工作去冒險，但我也不想看到人才被埋沒。“

孫教授從包里拿出一張剪報：“這是最近《廣東日報》的一則招考通知，省外貿局正在招收第一批'國際商務師'，條件是本科學歷，英語優秀，通過專業考試。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如果你真的有興趣，不妨一試。“

李明陽接過剪報，只見上面寫著：“為適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需要，GD省外貿局決定面向社會招收一批具有專業素質的國際商務人才……“

“考試在兩個月后，時間很緊，需要惡補很多專業知識。“孫教授補充道，“而且，即使考上了，前途也未必光明。現在國家剛開始對外貿易，很多規則和制度都不完善，你將面臨很多未知的挑戰。“

李明陽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但我愿意嘗試。“

“好！“孫教授站起身，拍了拍李明陽的肩膀，“下午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我給你準備了一些資料，還可以介紹幾位在這方面有經驗的朋友給你。“

望著孫教授遠去的背影，李明陽內心充滿感激。他再次看向手中的招考通知，感覺自己的未來似乎正在朝著一個全新的方向展開。

4

“瘋了！你真是瘋了！“張建國聽完李明陽的決定后，難以置信地搖著頭，“放著好好的教師工作不要，去考什么國際商務師？那都是什么東西啊？“

宿舍里的其他同學也一臉不解。

“明陽，你是不是被什么書迷昏了頭啊？“劉銘憂心忡忡地說，“我大伯在縣里當了二十年老師，現在不也挺好的嗎？有宿舍，有工資，還有寒暑假……“

李明陽苦笑：“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但我真的想試一試。這次機會難得，如果錯過了，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再有。“

“那你家里人同意嗎？“王德勝問道。

李明陽嘆了口氣：“還沒告訴他們。“

“你這不是為難他們嗎？好不容易把你供到大學畢業，眼看有個穩定工作，現在你跟他們說要去闖外面的世界？他們能接受嗎？“

李明陽沉默了。這正是他最擔心的問題。父親是生產隊里的農民，母親在公社衛生所做護士，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這個大學生身上。如果他放棄分配，不知道會給家里帶來多大的失望。

但另一個聲音在他心中越來越強烈：如果現在不嘗試，將來一定會后悔。

“你們別勸他了，明陽這個人從小就有主意。“一直沉默的羅志軍突然開口，“我支持你，明陽。這個世界正在變化，也許你看得比我們更遠。“

李明陽感激地看著羅志軍。作為宿舍里唯一一個家境較好的同學，羅志軍的父親是縣里供銷社的主任，見多識廣，對改革開放的信息也比較靈通。

“謝謝你，志軍。“李明陽說。

“不過，“羅志軍嚴肅地補充，“你要有思想準備。前段時間我爸說，現在很多人去深圳闖，有的確實發了財，但更多的人是賠了錢回來的。外貿更復雜，你可能面臨的風險會更大。“

李明陽點點頭：“我知道。但如果不去嘗試，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呢？“

夜深了，同學們各自回到床上休息，只有李明陽還坐在桌前，借著臺燈的微光，翻閱孫教授給他的資料——《國際貿易實務》、《信用證操作指南》、《外匯管理條例解讀》……這些專業術語對他來說如同天書，但他知道，要想通過兩個月后的考試，必須全部掌握。

“明陽，睡吧，明天還要去趟圖書館呢。“羅志軍輕聲說。

李明陽抬頭，看到室友關切的眼神，感到一絲溫暖。他合上書本，輕聲說：“謝謝你們的理解。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后悔今天的選擇。“

5

七月的天氣炎熱難耐，李明陽坐在縣城通往家鄉的長途汽車上，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和村莊，心里忐忑不安。車廂里擠滿了回鄉的人，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和塵土的氣味。

兩個小時的顛簸后，汽車終于到達了李明陽的家鄉——寶安縣大浦村。這是一個典型的廣東鄉村，四周是綠油油的稻田，村子中央有一條小河流過。

李明陽背著簡單的行李，沿著田埂小路走向家里那座磚瓦房。這房子是他高考考上大學那年蓋的，在村里算是不錯的住房了，是父母多年辛苦的結晶。

“明陽回來了！“還沒到家門口，母親就聽到鄰居的喊聲，急匆匆地跑出來。

“媽。“李明陽放下行李，臉上擠出笑容。

母親上下打量著兒子，眼中滿是欣慰：“瘦了點，但氣色不錯。走，進屋，媽給你燉豬蹄湯，專門補補你。“

屋內，已經年過五十的父親正坐在竹椅上，一邊編織竹籃，一邊聽著收音機里的新聞。看到兒子回來，他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爸。“李明陽走過去，輕輕喊了一聲。

父親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活：“回來就好。聽說分到縣二中當老師了？不錯，離家近，以后常回來看看。“

李明陽心一沉，知道最難的時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說：“爸，媽，我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

晚飯桌上，母親特意做了幾個李明陽愛吃的菜——紅燒肉、清蒸鯽魚、炒空心菜。一家三口圍坐在簡陋的木桌旁，氣氛卻異常沉重。

“你再說一遍，你要放棄教師工作，去考什么國際商務師？“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嚴肅。

李明陽再次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國家正在改革開放，外貿將是未來重要的發展方向，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胡鬧！“父親重重地放下碗筷，“你知道我們供你上大學有多不容易嗎？整個大浦村，就你一個大學生！現在好不容易有個鐵飯碗，你卻要放棄？“

“爸，世界在變化，中國在變化。改革開放給我們帶來了新機會，如果我能通過這次考試，前途可能會更好。“李明陽試圖說服父親。

“前途？什么前途？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復雜嗎？“父親的聲音提高了，“當老師怎么了？我李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好不容易出了個讀書人，能當老師已經是天大的榮耀了！“

母親在一旁勸道：“老李，你別急，聽明陽把話說完。“

李明陽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繼續說：“爸，我知道您擔心什么。但這次考試是國家組織的，如果成功了，我就是省外貿局的正式干部，編制比老師還要好，工資也會更高。最重要的是，我能接觸到更大的世界，為國家的對外貿易做貢獻。“

父親冷哼一聲：“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現在的工作穩定，能養家。你這么折騰，萬一考不上，工作也沒了，你讓我們老兩口以后怎么見人？“

“我一定會努力考上的。“李明陽堅定地說。

“考上也未必好！“父親突然提高了聲音，“前幾天廣播里說了，那些跑外面做生意的，有的賺了錢，但也有人被騙得傾家蕩產。你懂什么國際貿易？那不是給人當槍使嗎？“

李明陽正要反駁，母親連忙打圓場：“好了好了，別吵了。明陽剛回來，飯菜都要涼了，先吃飯，有什么事吃完再說。“

氣氛緊張的晚飯后，李明陽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這是他從小學到高中一直住的地方，墻上還貼著他高考時用的世界地圖。他躺在床上，聽著窗外蛙鳴蟲叫，思緒萬千。

夜深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響起。

“明陽，睡了嗎？“是母親的聲音。

李明陽連忙起身開門：“還沒呢，媽。“

母親輕輕走進房間，在床邊坐下：“你爸白天說話沖了點，你別往心里去。他這個人就是死要面子，其實心里很為你驕傲。“

李明陽點點頭：“我知道。“

“那個考試，你真的想去參加？“母親問。

“嗯，我已經準備了一個多月了。孫教授說我有希望，只要再努力一下。“

母親沉默片刻，突然問：“你為什么想去做外貿？真的只是因為錢多嗎？“

李明陽搖搖頭：“不全是。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的那本書嗎？“

“《馬可·波羅游記》？“

“對。那本書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這么大。我一直有個夢想，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不同的國家和人民。現在，改革開放給了我這個機會。如果我能當上國際商務師，就可能有機會出國談生意，實現這個夢想。“

母親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后是理解：“你這孩子，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她嘆了口氣，“其實，我和你爸不是不支持你追求夢想，我們只是擔心……“

“擔心我失敗？“

“擔心你受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很殘酷。我們農村人，在外面總是吃虧的。“

李明陽握住母親的手：“媽，時代不一樣了。現在國家鼓勵我們走出去，與世界交流。我不會辜負您和爸的期望，也不會辜負自己的夢想。“

母親看著兒子堅定的眼神，慢慢點了點頭：“好吧，如果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和你爸會支持你。“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這是我和你爸這些年存的一點錢，不多，三百塊。你拿去買些書，或者考試用。“

李明陽眼眶濕潤：“媽……“

“別說了，早點休息吧。明天你再跟你爸好好談談，我相信他會理解的。“母親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轉身離開了房間。

躺在床上，李明陽久久不能入睡。窗外是熟悉的鄉村夜色，而他的心卻已經飛向了遠方，飛向那個他尚不了解但充滿向往的廣闊世界。

6

廣州，8月下旬，驕陽似火。

李明陽站在省外貿局大樓前，仰望這座八層高的建筑，心跳加速。這里將是決定他命運的地方。

“加油，明陽，相信自己！“羅志軍在他身旁鼓勵道。作為李明陽最好的朋友，羅志軍特意從縣城趕來為他加油打氣。

“謝謝你，志軍。“李明陽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了大樓。

考場設在四樓的會議室。當李明陽走進去時，已經有不少人在等待。他隨意掃了一眼，發現考生大多是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看起來都有一定的工作經驗，只有少數幾個看起來和他年齡相仿。

“你也是來考國際商務師的？“旁邊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問道。

李明陽點點頭：“是的。“

“我叫陳遠，上海外國語學院畢業，現在在廣州一家外貿公司做翻譯。“青年友好地伸出手。

“李明陽，惠陽師范，英語系。“李明陽有些羞赧，意識到自己的學歷在這里可能并不占優勢。

陳遠似乎看出了他的顧慮：“別緊張，這次考試主要看語言能力和專業知識，學校背景不是決定因素。“

李明陽點點頭，心里感激陳遠的善意。

考試鈴聲響起，監考官開始分發試卷。當李明陽看到試卷時，心里一沉——第一部分是英語考試，包括閱讀理解、詞匯和寫作；第二部分是專業知識，涉及國際貿易理論、外匯知識和商業談判技巧。

三個小時的考試異常艱苦。英語部分，李明陽應對得還算順利，但專業知識部分就困難多了。盡管他這兩個月來廢寢忘食地學習，但許多概念仍然陌生，有些題目他只能憑直覺作答。

考試結束后，李明陽走出考場，感到既疲憊又忐忑。

“感覺怎么樣？“陳遠走過來問道。

“英語還行，專業知識有點吃力。“李明陽老實回答。

陳遠笑了笑：“差不多，我也是。據說這次全省招收名額只有二十個，競爭會很激烈。“

“二十個？“李明陽驚訝地瞪大眼睛，“考生有多少？“

“聽說有三百多人。“陳遠聳聳肩，“不過別灰心，錄取標準很復雜，不完全看分數。聽說還有面試環節，測試你的臨場應變能力和語言表達。“

李明陽點點頭，心里更加忐忑。臨場應變？這對于一個從未踏出校園的大學生來說，無疑是個巨大挑戰。

“對了，你住哪兒？要不我們互留個聯系方式？“陳遠友好地提議。

兩人交換了地址和單位電話。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這是唯一的聯系方式。

離開省外貿局，李明陽在廣州的街頭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南方大都市，街上的人流、車輛和高樓大廈讓他感到新奇而興奮。

在一家小餐館吃過簡單的午飯后，李明陽決定去沙面島看看。作為廣州最早開放的通商口岸，沙面島上保留著許多歐式建筑，是當年外國領事館和洋行的所在地。

走在沙面島的石板路上，看著那些異國風情的建筑，李明陽仿佛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想象著，如果自己能成為國際商務師，也許有一天會走遍世界各地，見識不同的文化和人民。

太陽漸漸西沉，李明陽不得不結束短暫的觀光，趕往火車站。他需要乘坐晚上的火車回惠陽，然后等待考試結果。

在擁擠的火車上，李明陽想起這兩個月來的艱苦備考，想起父母最終的支持，想起同學們的疑惑與期待。無論結果如何，這次嘗試都已經讓他成長了許多。

“如果能考上……“李明陽在心中默默祈禱，望著窗外飛逝的夜色，憧憬著未知的明天。

7

九月初的一個清晨，李明陽正在縣二中的操場上晨跑。作為一名實習教師，他已經開始適應學校的生活，但心里始終惦記著考試結果。

“李老師！李老師！“遠處傳來急促的呼喊聲。李明陽停下腳步，看到學校的門衛老張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怎么了，老張？“

“縣郵電局打電話來，說有您的特快專遞，讓您趕緊去取！“

李明陽心跳加速，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學校。特快專遞在那個年代是極為罕見的，只有重要公文才會使用這種方式。

縣郵電局離學校不遠，李明陽十幾分鐘就趕到了。在柜臺前出示證件后，他拿到了那封蓋有“GD省外貿局“印章的特快專遞。

“恭喜你啊，小伙子！看樣子是好消息啊！“郵局的老王頭笑瞇瞇地說。

李明陽沒有當場拆開信封，而是懷著忐忑的心情回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小茶館。這家茶館是他這段時間常來的地方，安靜且人少。

“老板，一杯菊花茶。“李明陽坐在角落里，點了他最喜歡的飲料。

茶水上來后，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一張正式的通知書映入眼簾：

“李明陽同志：

經過筆試、面試等綜合考核，你已被錄取為GD省外貿局第一期國際商務師培訓班學員。請于1980年9月15日前到省外貿局人事處報到。

特此通知。

GD省外貿局人事處

1980年9月2日“

李明陽雙手微微顫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個農村出身的普通大學生，真的考上了！在全省三百多名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那二十個幸運兒之一！

“我成功了……“他喃喃自語，眼睛濕潤了。

這一刻，他想起了兩個月來廢寢忘食的復習，想起了孫教授的鼓勵，想起了父母最終的支持，想起了同學們的疑慮。所有的努力和堅持，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

李明陽匆匆結賬離開，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所有關心他的人。

第一站，他來到了學校找到了校長辦公室。作為實習教師，他必須正式辭職。

“李老師，你確定要放棄教師崗位嗎？“年過五旬的劉校長皺著眉頭，顯然對這個決定不太理解，“教師可是鐵飯碗啊，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來。“

李明陽恭敬地回答：“劉校長，我很感謝學校給我的機會，但國家正在推行改革開放，需要懂外語的國際貿易人才。我希望能在更大的舞臺上貢獻自己的力量。“

劉校長嘆了口氣：“年輕人有理想是好事。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多勸了。祝你前程似錦！“他頓了頓，“不過，如果外面闖不出名堂，學校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謝謝劉校長！“李明陽鞠了一躬，心中充滿感激。

離開校長辦公室，李明陽直奔縣城唯一的長途電話局。他要給父母打電話，親口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在電話局，李明陽交了五元錢，請接線員幫忙接通大浦村公社的電話。在那個年代，農村幾乎沒有私人電話，只有公社或大隊部有一部公用電話。

“喂，請幫我叫一下大浦村的李大伯，就說他兒子有急事找他。“李明陽對電話那頭的公社干部說。

等待的時間異常漫長。半小時后，電話重新接通，父親粗獷的聲音傳來：

“喂？明陽？出什么事了？“父親的語氣中充滿擔憂。

“爸，我考上了！我考上國際商務師了！“李明陽激動地喊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是父親有些哽咽的聲音：“真的？你真的考上了？“

“真的，爸！通知書剛剛收到，讓我九月十五號去廣州報到。“

又是一陣沉默，李明陽幾乎能想象父親在電話那頭努力控制情緒的樣子。

“好，好！“父親的聲音終于傳來，“沒看錯你，我兒子真有出息！“

這簡單的幾個字，包含了多少驕傲和欣慰。李明陽知道，父親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支持和祝福。

“爸，我不會讓你和媽失望的。我一定會努力工作，為國家做貢獻，也讓你們過上更好的生活。“

“行了，別說這些大話。好好干就是了。“父親用粗獷的聲音掩飾著內心的柔軟，“什么時候回家收拾東西？媽說要給你做幾件新衣服帶去廣州。“

“我后天回去，陪你們幾天再走。“

掛斷電話，李明陽長舒一口氣，感到無比輕松。父親的認可，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接下來，他急匆匆地奔向羅志軍家。作為最支持他決定的朋友，羅志軍理應第一時間知道這個好消息。

“志軍！志軍！“李明陽敲開了縣供銷社家屬院的門，羅志軍正好在家休息。

“明陽？什么事這么急？“羅志軍打開門，一臉疑惑。

李明陽興奮地揮舞著通知書：“我考上了！國際商務師！“

“真的？太棒了！“羅志軍一把抱住李明陽，然后立刻拉著他往屋里走，“來來來，必須喝一杯慶祝！“

羅家條件不錯，家里珍藏著幾瓶茅臺酒。羅志軍二話不說，拿出一瓶，給兩人各倒了一小杯。

“敬你，李明陽！敬你的勇氣和決心！“羅志軍舉杯。

“也敬你，羅志軍！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支持。“李明陽真誠地說。

兩人一飲而盡，酒精的辛辣感覺頓時在喉嚨里蔓延開來。

“這下子，張建國他們不敢說你胡鬧了吧？“羅志軍笑著說。

李明陽搖搖頭：“我不怪他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和道路。“

“說得對。“羅志軍突然嚴肅起來，“明陽，你將是我們宿舍第一個走出去的人，也許也是整個學院第一批真正參與改革開放的人。你要記得，你不僅代表你自己，也代表著我們，代表著家鄉的希望。“

李明陽點點頭，感受到了肩上的責任：“我會記住的。有一天，我會讓世界知道中國，也會把世界帶回中國。“

“好志向！“羅志軍又倒了一杯酒，“最后一杯，敬未來！“

“敬未來！“李明陽舉杯，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當天晚上，李明陽躺在縣城簡陋宿舍的床上，輾轉難眠。明天他就要回家，然后準備去廣州開始新的生活。未來會是什么樣子？他會面臨哪些挑戰？他能實現自己的夢想嗎？無數的問題在腦海中盤旋。

但此刻，最強烈的情感是興奮和期待。他，李明陽，一個普通農家子弟，即將踏上一段前所未有的旅程。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遠方的曙光，那是改革開放的曙光，也是他個人命運的轉折點。

8

九月十五日，晴空萬里。

廣州省外貿局大樓前，李明陽穿著母親新做的白襯衫和黑褲子，手提一個舊皮箱，站在大樓門口，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大樓大廳里，已經聚集了十幾個年輕人，看起來都是來報到的新學員。李明陽環顧四周，發現了幾個熟悉的面孔，包括考試時認識的陳遠。

“李明陽！“陳遠熱情地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恭喜你啊，成功了！“

“你也是，恭喜！“李明陽與他握手。

陳遠壓低聲音：“聽說我們這批二十個人里，有一半是領導子女或者機關干部推薦的，真正通過考試進來的只有十個人。你我都是后者，算是憑真本事進來的。“

李明陽有些吃驚，但沒有多說什么。無論如何，能站在這里，就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

“各位同志請注意！“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女干部走了過來，“我是人事處的王主任，負責接待你們。請大家跟我去四樓會議室集合，局領導要見你們。“

二十名新學員魚貫而入，走進了裝修簡樸但寬敞明亮的會議室。不一會兒，一位身材魁梧、目光威嚴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同志們好！我是外貿局副局長陳志遠，負責這次國際商務師培訓項目。“他環顧四周，聲音洪亮，“首先，祝賀大家成為第一批國際商務師培訓班的學員。你們能坐在這里，說明你們都是優秀的，都有為國家對外貿易事業貢獻力量的熱情。“

會議室里安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所有人都專注地聽著。

“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黨確立了改革開放的基本國策。“陳局長繼續說道，“對外貿易是改革開放的重要窗口，是國家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作為第一批專業外貿人才，你們肩負著重要使命——為國家創匯，引進先進技術和設備，推動我國經濟建設和現代化進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嚴肅：“但我必須提醒大家，外貿工作不是簡單的買賣，而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國際市場競爭激烈，規則復雜，我們的對手經驗豐富，手段高明。你們必須不斷學習，加強自身修養，提高業務素質，才能在這場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

李明陽感到一股熱血涌上心頭。這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種使命，一種責任。

陳局長的講話持續了近一小時，內容涵蓋了國際形勢、外貿政策、培訓計劃等各個方面。最后，他以一句話結束了講話：

“同志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復雜。希望你們能夠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為祖國的對外貿易事業貢獻自己的青春和智慧！“

講話結束后，王主任宣布了分配方案：二十名學員將分成四組，分別進入外貿局下屬的四個專業公司實習半年，然后根據表現和需求進行正式分配。

李明陽和陳遠被分到了同一組，分配至GD省機械進出口公司。這是一家專門負責機械設備進出口的國有企業，業務范圍包括農用機械、工業設備、交通工具等。

下午，新學員們被帶到了機械進出口公司。公司位于廣州市中心的一棟老式辦公樓內，空間不大但秩序井然。

公司副經理張文華親自接待了他們，并安排了住宿和工作崗位。李明陽被分配到出口部，負責協助業務員處理日常文書工作和翻譯。

“年輕人，記住，在這里不僅要學業務，更要學做人。“張經理語重心長地對李明陽說，“外貿工作看似光鮮，實則責任重大。一份合同、一個簽字可能關系到國家利益，容不得半點馬虎。“

李明陽鄭重地點頭：“張經理放心，我一定認真學習，不辜負組織的期望。“

傍晚，李明陽和其他幾名新學員一起被安排在公司附近的一棟集體宿舍樓內。宿舍條件簡樸，四人一間，但比起大學宿舍已經好了很多。

晚飯后，李明陽站在宿舍樓的天臺上，俯瞰著華燈初上的廣州城。霓虹燈閃爍，車水馬龍，這座城市正在以驚人的速度發展著，呈現出勃勃生機。

就在一年前，他還是一個懵懂的大學生，對未來充滿迷茫。而現在，他已經站在了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即將開啟一段全新的旅程。

身后傳來腳步聲，陳遠走了過來，遞給李明陽一支煙。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陳遠問道。

李明陽接過煙，搖了搖頭：“沒什么，就是覺得人生真奇妙。一個決定，可能改變一切。“

陳遠點點頭：“確實。你知道嗎？據說我們這批人如果表現好，明年可能有機會出國參加貿易展覽會。想想看，我們這些從來沒出過國的人，居然有可能代表國家去國外做生意，多不可思議啊！“

李明陽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那太好了！我一定要努力工作，爭取這個機會。“

“我相信你會成功的。“陳遠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得出來，你是個有夢想的人。“

兩人并肩而立，望著遠處的夜空，年輕的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和憧憬。

第二天一早，李明陽準時來到公司報到。出口部主任劉建國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外貿，經驗豐富，為人嚴謹。

“李明陽，從今天起，你跟著趙工程師學習農用機械出口業務。“劉主任安排道，“趙工程師有十年外貿經驗，你要虛心學習。“

趙工程師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看起來學究氣十足。

“小李啊，先熟悉一下我們的產品目錄和價格表。“趙工程師遞給李明陽一摞厚厚的資料，“出口貿易首先要了解自己的產品，才能有的放矢。“

李明陽接過資料，認真翻閱起來。這些都是中國制造的農用機械產品，包括小型拖拉機、播種機、收割機等，大多是60年代至70年代研發的型號，技術并不先進，但價格具有競爭力。

“我們的主要出口市場是哪里？“李明陽好奇地問。

“目前主要是東南亞、非洲和中東地區。“趙工程師解釋道，“這些地區農業發展水平與我國相近，對我們的產品接受度高。當然，我們也在積極開拓歐美市場，但那邊技術要求高，競爭激烈，暫時還沒有太大突破。“

李明陽點點頭，繼續認真學習。整個上午，他都在熟悉產品資料和出口流程。

中午休息時，趙工程師叫住了準備去食堂的李明陽。

“小李，下午我們有個會議，泰國客戶要來訪，討論一批農機出口事宜。你也參加，負責記錄和翻譯。“

李明陽眼前一亮：“好的，趙工程師！“

這是他第一次參與實際業務，雖然只是記錄和翻譯，但已經讓他興奮不已。

下午兩點，會議準時開始。泰國客戶是一家農業機械貿易公司的代表，由一位五十多歲的華裔商人陳先生帶隊。

“各位好，我們這次來是想采購一批中型拖拉機和收割機，用于泰國北部山區的農業現代化項目。“陳先生用流利的中文說道。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雙方就產品規格、價格、交貨期等進行了初步討論。李明陽認真記錄著每一個細節，并在需要時將一些專業術語翻譯成英文，供不懂中文的泰方技術人員理解。

“小伙子，英語不錯嘛！“會議結束后，陳先生夸獎道。

李明陽謙虛地笑了笑：“謝謝陳先生，我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年輕人有前途。“陳先生轉向趙工程師，“趙工，你們公司有沒有興趣參加明年二月在曼谷舉辦的東南亞農業機械展覽會？那是個很好的展示中國產品的機會。“

趙工程師眼前一亮：“當然有興趣！請務必給我們發一份正式邀請函，我們會向上級申請。“

送走客人后，趙工程師對李明陽說：“做得不錯，第一次見客戶就這么沉穩，將來一定能獨當一面。“

李明陽感到一陣欣喜：“謝謝趙工信任。我想問一下，如果參加曼谷的展覽會，我有機會跟隨嗎？“

趙工程師笑了：“心急什么？你剛來，還有很多基礎工作要學習。不過，如果你表現好，機會總是有的。“

回到宿舍，李明陽興奮地給家里寫了一封長信，詳細描述了這兩天的經歷和感受。在信的最后，他寫道：

“爸、媽，我已經踏上了這條新路。雖然前方還有很多未知和挑戰，但我相信，只要努力奮斗，一定能實現自己的夢想，也不辜負你們的期望。我的未來，將與國家的改革開放同行，商路無疆，人生無限！“

寫完信，李明陽走到窗前，深深地呼吸著廣州夜晚的空氣。明天，將是全新的一天，充滿機遇與挑戰的一天。而他，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