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子陽還是照常上課。

“陽子，中午臺球去？”下課后，陳馳問他。

“陳哥，沒空，我舅姥爺住院了。”林子陽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心說舅姥爺你可別當真啊。

“行吧……”陳馳看他一副死狗的樣子，也不說什么了，轉頭就走，小聲嘀咕，“嘖……沒勁……”

林子陽看著他們幾個勾肩搭背地離開了教室，默默地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朝著廁所走去。

“林子陽。”有人在背后叫他，他回過頭，是張?zhí)烀鳌?

“你沒和陳馳他們一起嗎？你們關系不是挺好的？”張?zhí)烀饔幸淮顩]一搭地搭話。

“想多了，不怎么好……”林子陽打開水龍頭，沖了把臉，“拿我當錢包蹭吃蹭喝而已……”

他沖著水，發(fā)現(xiàn)張?zhí)烀鬟€沒走，有點疑惑地開口：“有事嗎？”

“再過兩個月就要考試了，你不緊張嗎？”張?zhí)烀鞔蜷_水龍頭洗手，繼續(xù)搭話。

林子陽愣了一下，“是啊……要考試了……”他摸摸腦袋，“好吧，我其實不是太在乎考試……我……”

“怎么了？”張?zhí)烀髅翡J地察覺到他心里有話。

林子陽看了看四周，四下無人，現(xiàn)在放學了，學生們要么回家，要么去食堂或者回宿舍了，他們這層樓空蕩蕩的。

“我要去美國了。”他說。

“美國？你怎么突然想去美國了？”

“是這樣的，我有一個在美國做生意的舅姥爺，他幫我走了點后門。”林子陽撓撓腦袋，“先上兩年語言學校，再幫我走后門弄到美國大學里面。”他說著拿出了那份文件和申請書。

張?zhí)烀鹘舆^申請書看了看，“伯里克學院啊，我聽說過這個學院，好像是搞基礎科研的。”

“你聽說過？”

“聽說過，我家里是做玻璃生意的，對這方面有過了解。”張?zhí)烀魍屏送蒲坨R，“聽說是他們還有搞材料研究的，和宇航局有著很深的合作關系。”

林子陽心說你莫不是被他們的表面馬甲騙了……

兩人并排走著，林子陽有一搭沒一搭地開口：“我現(xiàn)在還沒想好要不要去，他們一直在等著我回信。”

“去啊，為什么不去？”張?zhí)烀髀柤纾澳悄隳兀磕愕南敕兀磕悴蝗サ睦碛赡兀俊?

“我？我還沒想好……”他摸摸鼻子，不能跟張?zhí)烀髡f要去的是個和怪物打交道的學院。

“嗯……”張?zhí)烀髅掳停拔覍δ愕目捶ㄊ钦_的。”

“什么看法？”

“你是個傻逼，還是個超級大傻逼。”

“What？”

張?zhí)烀鹘忉專骸澳闶菐е鸢竼枂栴}，這不是傻逼是什么？你說你還沒想好，其實就是因為你想去，你如果不想去壓根就不會兩這回事，一句‘我不去’就解決了。”

林子陽低著頭，感覺自己像個漏氣的氣球。

“我也有顧慮啊……”他突然想起了看過的一部小說，主人公也是個衰仔，他精心準備的表白被人倒過來利用耍他，他心灰意冷，跟著漂亮師姐跑去拯救世界了。但是那段感情是段悲劇，師姐并不喜歡他，他還失去了真正喜歡自己的女孩，只能徒勞地哭泣。再后來那個作者老賊錢賺夠了跑路了，就把那個衰仔扔了不要了。也許世界上有很多那樣的衰仔，他們都被誰扔了，只能徒勞地搓搓手來暖和自己。

“你有個錘子顧慮，你上課不都是在睡覺？”張?zhí)烀靼琢怂谎邸?

“啊對對，你說的對。”

林子陽看過一部電影，《星際穿越》，主人公庫珀為了人類的未來遠征浩瀚宇宙，他把家人留在了地球，走的時候女兒“stay”“stay”地喊著，但是沒能留住他。多年以后他在冒險途中重返當年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希望墨菲能把當年的自己留下，但最后只能徒勞地拍打著書柜。

后來物換星移幾度秋，他們家附近的田地枯死了，庫珀也沒能回去。

外公就是那個庫珀，他就是那個墨菲，也是那個衰仔。但庫珀有墨菲等著，衰仔有老媽和師兄等著，他不知道有誰會等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來。

“我其實覺得你挺傻逼的。”張?zhí)烀魍蝗徽f道。

他停下腳步，從兜里拿出一盒香煙，撐著手臂坐在馬路牙子上。林子陽記得他從不抽煙，一直是一副三好學生的樣子，但現(xiàn)在他不像三好學生，更像一個失業(yè)了的中年大叔。

他點上煙，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知道嗎？我覺得你很傻逼，但又很好運。”

林子陽眨眨眼，在他旁邊坐下。

“知道我為什么會來找你嗎？”張?zhí)烀鲉柕馈?

林子陽搖搖頭。

“你媽打電話到班主任那里，說你要去美國讀書，問一問要走什么手續(xù)。”張?zhí)烀髡f，“她說你好像不太想去，希望主任能做一下你的思想工作，但他要開會，于是這個重擔就落到了我身上。”

“怪不得……”林子陽嘟囔，“我就說你怎么突然來找我，就感覺不對勁……”

“說句實話，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很震驚，因為你什么都不會，但是你卻要出國了……”張?zhí)烀鞯椭^，幾乎是在沉吟，“我本來還是持有懷疑態(tài)度的，但是……”

他深吸一口氣，“你這狗屎運啊……”

林子陽不說話，他知道自己是踩了狗屎運。

“知道嗎？”張?zhí)烀魍鲁鲆豢跓熿F，“我每天五點起床下樓跑步，邊跑邊記英語單詞，六點吃早飯，邊吃邊背文言文，六點半復習數(shù)學，直到七點半我爸騎車送我上課。”

他在馬路牙子上摁滅了煙頭，“中午下課后回家，吃完飯后睡一下，一點之前必須醒來，這樣就能有四十分鐘復習做題，晚上……”他又點上一根煙，“晚上必須要把白天的錯題整理起來復習一遍，到凌晨一點甚至更遲才能睡覺，只有在周六早上我才有半天的時間休息睡覺，因為下午要去參加數(shù)學補強班……”

“這樣的作息我從高一開始堅持了三年……當時因為中考失利沒能去重點一中，所以我爸媽很不開心，要求我一定要上一本，所以我制訂了這一整套方案，把自己往死里學……”他苦笑了兩聲，“然后呢？我不要命地努力了三年，成績堪堪上個一本……但是你現(xiàn)在和我講你什么都不用干卻能去美國讀書，還是個好大學……我當時聽懵了，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憑什么有人可以不勞而獲，憑什么我這么努力卻比不過別人？現(xiàn)在我知道了……”

他指著林子陽，“原來是關系戶啊，沒事了……”

“天明，我……”

“沒事，我知道，你不用在意，也不用解釋。”張?zhí)烀餍πΓ拔抑牢业奈磥恚蟼€大學出來，成為萬千畢業(yè)生中的一員，外賣快遞電子廠，保安工地收銀員，一眼望到了頭……”

“他媽的……”他吐掉了嘴里還燃燒著的煙頭，狠狠踩在上面，“這叫什么世道？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我也想去美國，我也想坐飛機，我也想進大公司！憑什么別人能進我不行？”他幾乎是在低吼，“都說努力才能成功，但為什么我一丁點希望都看不到？”

路過的人都在看他，不知道他在發(fā)什么瘋。

林子陽忽然明白了，這里最糾結的人不是他，是張?zhí)烀鳌Ｋ猿霈F(xiàn)在這并不是因為班主任讓他來做思想工作，而是他早已被壓力壓垮，想找個傾吐對象，沒什么人比他更適合做這個對象了。

你看著自己努力才能達到的高度不過是別人的起點，那種落差感只有當事人才能理解。

他其實也能理解張?zhí)烀鳎吘拐l都有難過傷心的時候，也有羨慕嫉妒恨的時候。

“我的煙癮是高二開始的，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大人們都喜歡抽煙，我現(xiàn)在知道了，那種飄飄然的感覺真的很爽。但我不能在別人面前抽，如果被我爸媽發(fā)現(xiàn)的話我連這一點小小快樂都會失去……”張?zhí)烀髌綇托那椋贮c上一根煙，“我知道這件事到現(xiàn)在不過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里我想了很多，最重要的不是跟著別人走，而是力所能及，盡人事，聽天命。如果人比人氣死人，那我就不比，我走人。”

“那你覺得……”林子陽看他平靜了下來，問出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我不說了你是個傻逼嗎？帶著答案問問題。”張?zhí)烀靼琢怂谎郏驍嗔怂叭绻惴且医o你個答案，那就是去，這樣我每天就不會看見你。”

“啊？”

“別誤會，我沒有厭惡你的意思。”張?zhí)烀鹘忉專按騻€比方，我們玩的很好，我們每天都會一起出門喝酒玩鬧，那是很棒的一天，但你知道我更希望什么嗎？是我每次到你家門口，每次我敲門，都希望你不在了，不說再見，什么都沒有，你就這么走了。”

“張兄，那是《心靈捕手》的臺詞。”

“意思差不多，雖然我們的關系并沒有好到那種地步。”張?zhí)烀髀柤纾峙值膰帜樕下冻鲆粋€微笑，“但是我還是希望你離開，去擁抱新的生活，讓自己過的更好一些，別在想著畢業(yè)后去打螺絲。說實話……盡管我很介意你的狗屎運，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拉著你勸你不去美國？那不是顯得我是個小心眼的家伙？”

“那如果出事了呢？”林子陽想了想，換了種說法，“我是關系戶，進去可能不太會受人歡迎……“

“你在這里你也不受人歡迎啊。”張?zhí)烀饕徽Z道破，“但是那又如何呢？我有棒棒糖你沒有不就成了？我過得好就行了，你要羨慕你羨慕去吧……”

他拍拍屁股起身，“你知道嗎？《月亮與六便士》里有這么一句話——反正我感覺這樣的一種生存方式，為絕大多數(shù)人所共有的生存方式，總有點不對勁的地方。我承認這種生活方式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得到它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幸福，可是我血液中的熱望總在苛求一種更為狂野的人生道路。只要我的人生能有變化，擺在我面前的就算是怪石嶙峋的山崖和險象環(huán)生的灘涂，我也愿意去闖一闖。”

“就不怕緬北噶腰子？”

“確實有這個可能，但我覺得不大。”張?zhí)烀髀柭柤纾掌馃煟澳慵m結是因為你想去，不想做的事情才不糾結。”

“兒子！走啦！”男人開著摩的停在了不遠處。

“我該走了。”他拍拍林子陽的肩膀，“話是這么說，但……算了，該說的都說了，走了。”

林子陽撓撓頭，看著尾燈遠去，直到成為一個光點晃動。

晚風讓他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點，他感覺自己做了好長好長的夢，夢里一直都是個差勁的衰仔。

《星際穿越》的結局還算美好，墨菲踏上了父親的道路，盡管物換星移幾度秋，但庫珀還是回到了墨菲身邊。

真是奇怪的感覺，他原以為需要經(jīng)歷很多的事才能改變一個人，但是他想錯了，改變一個人也許只需要一陣微涼的晚風，一次幡然的醒悟。

他是個土包的家伙，但現(xiàn)在這個土包想去看看那個神秘的世界，外公給他留下了變身器，他總不能轉頭賣給收廢品的大爺吧？

第二天，張?zhí)烀髟缭绲貋淼搅税嗌希_始新一輪緊張的復習。

一早上過去，他心里感覺怪怪的，下課的時候他回頭看去，教室后排的一個座位空著的，空蕩蕩的。

“天明，怎么了？”班主任注意到張?zhí)烀鹘裉煊悬c心不在焉的，他可是班上最有希望上一本的，班主任的KPI全靠他了。

“老師，林子陽呢？請假了？”

“林子陽啊……”班主任撓撓頭，露出一個神氣的笑容，“他啊，他表姑來幫他辦了手續(xù)，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美國念大學了。”

“哦……這樣啊……”張?zhí)烀髅X袋。

就像他和林子陽說的那部電影的結尾，查克像往常一樣開著車來到了威爾的房子，接他去上班，但是敲門半天，那扇門都沒有打開。他透過窗戶看向屋內(nèi)，里面干干凈凈，威爾已經(jīng)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