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清晨，西市剛開張的糖人攤前就排起長龍。程寧踮著腳張望，杏色裙擺上還沾著昨日的雪水。她發間的銀鈴隨動作叮當作響，引得排隊的小童們紛紛回頭。

“老丈，我要個鳳凰樣式的！“她摸出荷包里的碎銀，卻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咔嚓“聲。轉頭就見李泰不知何時擠到身后，正啃著個冰鎮葡萄，圓臉上堆滿促狹的笑。

“殿下！“程寧剛要說話，后頸突然一涼——李泰竟把那顆冰葡萄貼了上來。她轉身要搶，李泰卻把葡萄高高舉起。他今日穿了件松綠圓領袍，腰間玉帶歪歪斜斜地掛著，活像個會移動的矮樹叢。舉手的動作讓腰間金锏“當啷“一聲砸在糖人架上。

老匠人嚇得手一抖，剛吹好的鳳凰糖人“啪“地摔碎在地。糖漿四濺，鳳凰的翅膀斷成三截。程寧眼圈頓時紅了：“我排了半個時辰...“

李泰訕訕地摸出金锏：“賠...賠你十個！“誰知掏錢袋時又帶出一把松子，噼里啪啦砸進糖鍋里。滾燙的糖漿濺起，在程寧裙擺上綻開朵朵琥珀色的花。

“胡鬧！“

清冷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李明月披著狐裘踱步而來，身后跟著兩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文士——正是李泰前日硬塞給她的幕僚王成和盧司馬。

“姑姑...“李泰縮了縮脖子，順手把金锏藏到身后。

李明月沒理他，先掏出手帕給程寧擦裙子：“寧兒別哭，我讓人去東市買更好的。“轉頭對那兩個幕僚冷聲道：“還愣著做什么？“

王成和盧司馬面面相覷，手忙腳亂地掏錢袋。一個碰翻了糖人架上的竹簽筒，一個被排隊的小童絆了個趔趄。李明月扶額，對身旁的程巖低聲道：“你瞧瞧，這就是小泰塞給我的'得力干將'。“

程巖看著那兩個笨手笨腳的幕僚，嘴角微抽。王成正試圖用官話跟糖人老匠人交流，卻把“鳳凰“說成了“糞黃“，氣得老匠人直吹胡子。

“盧司馬連算盤都打不利索。“李明月從袖中取出個小巧的鎏金算盤，指尖一撥，珠子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昨日讓他核對賬目，竟把三百貫算成了三千貫。“

程巖剛要說話，忽聽“嘩啦“一聲——李泰為了賠罪，買下整鍋糖漿，卻不慎打翻在地。粘稠的糖漿流得到處都是，幾個小童趁機趴在地上舔食，場面一片混亂。

“小泰！“李明月終于忍無可忍，“帶著你的人，立刻給我把這里收拾干凈！“

李泰哭喪著臉，指揮王成和盧司馬去借掃帚。兩個文士手忙腳亂，一個被糖漿粘住了靴子，一個掃把戳到了路過的胡商。程寧破涕為笑，銀鈴般的笑聲混著糖人老匠人的怒罵，在晨光中格外清脆。

“依我看，“程巖湊到李明月耳邊低語，“不如讓王成他們去管藏書樓...“

李明月睨他一眼：“你倒是會出主意。“她指尖輕輕敲著算盤，“不過...“話未說完，忽聽李泰一聲慘叫——他踩到糖漿滑倒，整個人撲進了剛熬好的新糖鍋里。

午時的陽光穿過波斯邸店的彩繪玻璃，在青石板上投下斑斕的光影。程寧踮著腳，指著櫥窗里一座鎏金水鐘驚嘆：“殿下快看！里面的小人會跳舞！“

李泰正忙著往嘴里塞葡萄，聞言湊近細看。他圓滾滾的肚子不慎撞到門前貨架，整排天竺熏香罐“嘩啦“一聲傾倒。檀香、龍腦香混著不知名的異域香料灑了滿地，濃郁的香氣頓時彌漫開來。

“我的香料！“蓄著卷曲胡須的波斯商人從柜臺后沖出，揪住李泰的衣領，“五十兩銀子！“

程巖原本在隔壁攤位查看新到的西域種子，聞聲趕來時，正看見李泰手忙腳亂地從袖中掏東西賠罪。一塊玉佩、兩枚金锏、三包松子...最后抖出卷《蘭亭序》摹本：“抵...抵債行不？“

“那是長公主賞我的！“程寧急得直跺腳，銀鈴在發間亂響。她伸手要搶，波斯商人卻已經展開摹本細看——只見最后一頁空白處，赫然畫著只歪歪扭扭的肥貓，旁邊題著“泰郎戲墨“四個字。

爭執間，程巖的目光卻被貨架角落的一個粗布小袋吸引。袋口松脫處露出幾粒金黃色的種子，在陽光下泛著蜜蠟般的光澤。他趁亂拾起一粒細看：種子飽滿圓潤，比他見過的任何谷物都要大。

“這是何物？“程巖用生硬的波斯語詢問躲在柜臺后的學徒。

“啊！玉米！“小學徒操著古怪的口音，“從極西之地帶來的，煮著吃，香甜！“

程巖心頭一動。指腹摩挲著種子堅硬的外殼，他忽然想起若能引進這異域作物，或許...正思量間，三只野貓被香料氣味吸引，竄進店里。

“喵嗚——“

為首的橘貓直撲李泰腰間晃悠的蜜餞袋子。親王嚇得連連后退，圓潤的身子撞得貨架搖晃，更多琉璃盞墜落在地。混亂中，程巖迅速將那袋玉米種子塞進袖籠。指尖觸到種子時，他已經在盤算：開春后先在暖房里試種，若耐寒性尚可...

“程侯救命！“李泰的哀嚎打斷思緒。只見他被三只貓追得爬上貨架，活像個掛在樹上的圓燈籠。每動一下，就有新的香料罐滾落。王成和盧司馬手忙腳亂地舉著掃帚驅貓，卻把貨架捅得更加搖晃。

程寧趁機拽回《蘭亭序》摹本，卻發現最后一頁被貓爪勾破，肥貓圖案旁憑空多了幾道抓痕，倒像是貓撲蝴蝶的涂鴉。

“我的摹本！“她氣得眼眶發紅，卻見李泰從貨架上扔下個東西——正是那個鎏金水鐘里的小銅人，此刻正在地上轉著圈跳舞。

波斯商人見狀，胡子都氣歪了：“一百兩！現在要一百兩！“

程巖默默退到店外，袖中的玉米種子沉甸甸的。他望著店里雞飛狗跳的景象，又低頭看看掌心金黃的種子，忽然覺得今日這趟渾水，倒也不算白蹚。

西市的天色驟然暗了下來。程巖抬頭時，第一片雪花正落在他的睫毛上。遠處傳來胡商收攤的吆喝聲，青銅駝鈴在風中叮當作響。

“要變天了。“李明月攏了攏狐裘兜帽，呵出的白霧在暮色中凝成霜花。她身后跟著的兩個幕僚——王成和盧司馬，正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被風吹亂的賬本。王成的幞頭上沾著糖漿，盧司馬的靴子還粘著半片鳳凰糖人的翅膀。

程巖望向街角，程寧和李泰早不見了蹤影。自糖人攤一別，這兩個活寶就鉆進了波斯邸店，到現在還沒出來。他摸了摸袖中的玉米種子，盤算著回府后先讓劉大壯準備些腐殖土。

“侯爺！“劉大壯氣喘吁吁地跑來，“魏王殿下和小姐...他們...“

話音未落，西市盡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見一輛運冰車橫沖直撞地駛來，拉車的驢子驚惶地嘶叫著。車上堆著的冰塊在顛簸中滑落，露出下面蜷縮著的李泰——親王圓潤的身子裹滿了冰碴，活像只落湯雞。

“救...救命啊！“李泰的聲音帶著哭腔。他試圖抓住車轅，卻被顛得滾到冰堆里。程寧追在后面，杏色裙裾上全是泥水，發間的銀鈴早就啞了。

程巖一個箭步沖上前，在冰車撞向胡餅攤前勒住了韁繩。驢子人立而起，車上的冰塊“轟隆“一聲傾瀉而下。李泰像個雪球般滾落，正好砸進剛出爐的芝麻馕堆里。

“殿下！“王成和盧司馬慌忙去扶，卻被熱馕燙得直甩手。李泰從馕堆里爬出來時，臉上粘滿了芝麻，狐裘領子里還卡著半塊沒化完的冰。

程寧喘著氣跑來：“都怪殿下非要偷嘗那個波斯酒...“她突然住口，因為李泰從懷里掏出了個鎏金酒壺——壺嘴已經摔歪了，但里面的液體還在冒著詭異的紫煙。

“這是...“李明月瞳孔微縮，“大食國的幻藥？“

李泰訕笑著抹了把臉，芝麻簌簌落下：“就...就嘗了一小口...“話沒說完，他突然打了個噴嚏，噴出的氣息竟帶著淡淡的紫色。

暮鼓聲從皇城方向傳來，雪越下越大了。西市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曳，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程巖決定先把這對活寶送回府，卻見李泰突然指著遠處驚呼：“你們看！“

護城河邊的柳樹上掛滿了冰凌，在暮色中晶瑩剔透。更奇的是，每根冰枝上都凝結著細小的冰花，形狀竟與白日的鳳凰糖人別無二致。

“是鳳凰！“程寧歡呼著跑去，李泰緊隨其后。兩人在冰樹下轉圈，驚起一群棲息的寒鴉。黑羽掠過雪幕，與飄落的冰晶交織成奇異的圖案。

程巖正要跟上，袖中的玉米種子突然滑出一粒。他彎腰去撿，卻發現雪地里還散落著其他種子——黍、稷、菽...甚至還有幾粒他從沒見過的紅色小籽。

“這是...“李明月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粒紅籽，“胡商掉的？“

程巖心頭一動。他解下玉佩上的絲絳，小心翼翼地將這些種子包好。開春后，暖房的南窗下可以辟出三分地，這些異域作物或許...

“程侯！快來！“李泰的喊聲打斷思緒。親王站在河岸邊，正用金锏鑿冰釣魚。身邊的程寧堆了個歪歪扭扭的雪人，圓肚子上插著根糖人竹簽，活像在嘲笑他們這一日的荒唐。

回程時雪更大了。李泰的狐裘結了層冰殼，走起路來“咔嚓“作響。程寧的繡鞋早就濕透，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個小小的水印。

“姑姑...“李泰突然湊到李明月身邊，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那個波斯商人說，玉米種子要埋在向陽的坡地...“

程巖聞言挑眉。原來這小子也注意到了那些種子？

李明月似笑非笑地瞥了眼程巖的袖子：“泰郎倒是細心。“她話鋒一轉，“不過你今日打翻的香料，值當兩百貫錢。“

李泰頓時蔫了，像只落水的鵪鶉。他求助似的看向程巖，卻見對方正望著遠處的田壟出神——雪幕中，農舍的炊煙筆直升起，與天燈殘余的軌跡交織在一起。

“侯爺在想什么？“盧司馬湊過來問，鼻頭凍得通紅。

程巖摩挲著袖中的種子：“開春后，想在莊子上試種些新作物。“

王成聞言立刻掏出一卷皺巴巴的紙：“下官這里有《齊民要術》的抄本...“展開時才發現是糖人攤的包裝紙，上面還粘著塊化了的麥芽糖。

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劉大壯早備好了暖爐和姜湯，李泰卻嚷嚷著要喝葡萄酒。程寧窩在熏籠旁烘襪子，銀鈴擱在炭盆邊烤著，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那些種子...“李明月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繡著金線的胡服，“你真要試種？“

程巖點點頭，從多寶閣取來個青瓷淺盤。他將收集的種子一粒粒擺開：金黃的玉米、赤紅的小籽、黝黑的黍粒...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這種我認得。“李泰突然指著紅籽，“大食人叫它'番茄'，果子通紅，酸甜多汁。“他咂咂嘴，仿佛還在回味波斯邸店的滋味。

程寧湊過來看，發梢還帶著雪融后的濕氣：“這個呢？“她指向一粒扁圓的黑色種子。

“胡麻。“程巖用銀針挑開種皮，“出油率比本土麻籽高三成。“

窗外風雪呼嘯，暖閣里卻漸漸盈滿生機。李明月不知何時取來了算盤，正“噼里啪啦“地計算著可能的收成。李泰和程寧頭碰頭地研究《齊民要術》，不時為某個字句爭論不休。

子時的更鼓傳來時，雪終于停了。李泰早已在熏籠邊睡成個球，懷里還抱著那柄金锏。程寧伏在案幾上，發間的銀鈴隨著呼吸輕輕顫動。

程巖輕手輕腳地推開窗。月光下的雪地純凈如紙，遠處田壟的輪廓隱約可見。他仿佛看見來年春日，那些金黃的嫩芽破土而出的模樣。

“在想什么？“李明月不知何時站在身側，手里捧著盞溫熱的杏仁茶。

“我在想，也許有一天，大唐不會有人挨餓的，我們的目標更進一步的”程巖對李明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