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藍田侯府的銅釘大門就被拍得震天響。程巖從淺眠中驚醒，窗外的天色還是一片蟹殼青，檐下的銅鈴在晨風中發出細碎的聲響。
“侯爺！侯爺！“
劉大壯的聲音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程巖披衣起身時，老管家已經闖進了內室，手中的油燈晃得厲害，在墻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魏王殿下的車駕到府門前了！“劉大壯的聲音發顫，“就...就殿下一人，連個隨從都沒帶！“
程巖系衣帶的手一頓。銅鏡中映出他微蹙的眉頭——李泰貴為親王，按禮制出行必有儀仗，這般孤身前來，必有蹊蹺。
匆匆趕到前院時，晨霧還未散盡。程巖瞇起眼睛，只見一個臃腫的身影獨自立在府門前的石階上，靛藍色的錦袍上沾滿露水，在朦朧的晨光中泛著詭異的光澤。
“殿下...“
“程侯！“
李泰猛地轉身，程巖這才看清他的模樣——發髻松散，幾縷頭發黏在汗濕的額頭上；眼圈發黑，眼中布滿血絲；嘴角還沾著未擦凈的酒漬。最令人心驚的是他那雙死死攥著衣擺的手，指節發白，青筋暴起，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
“本王想了一夜...“李泰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一把抓住程巖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不正常的潮熱，“實在受夠了！那些幕僚...那些門客...“
程巖被他拽得一個趔趄，鼻尖嗅到濃重的酒氣混著脂粉香——這分明是平康坊最劣等的胭脂味道。他不動聲色地扶住搖搖欲墜的親王，同時朝劉大壯使了個眼色。
“殿下請隨我來。“
晨霧中，程巖半扶半抱地引著李泰往書房走。親王的體重壓得他手臂發酸，更讓他心驚的是李泰身上那股癲狂的氣息——這位素來嬉笑怒罵的王爺，此刻像個走投無路的困獸。
路過荷花缸時，李泰突然掙脫程巖的手，撲到缸前干嘔起來。渾濁的酒液混著未消化的食物殘渣濺在荷葉上，驚得錦鯉四散逃竄。
“他們...他們...“李泰用袖子胡亂擦著嘴，聲音支離破碎，“整日攛掇我爭這個爭那個...我受夠了！“
一滴熱淚砸在缸沿，混著嘔吐物緩緩滑落。程巖沉默地遞上汗巾，注意到李泰腰間那塊象征親王身份的玉帶鉤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皺巴巴的絲絳——這絕不是王府之物。
晨光漸亮，照在李泰浮腫的臉上。程巖這才發現他右頰有一道細小的劃痕，已經結了薄痂，像是被指甲抓傷的痕跡。
“備醒酒湯?！俺處r低聲吩咐劉大壯，“再讓廚房熬些粟米粥?！?
老管家匆匆離去時，李泰突然抓住程巖的衣襟，力道大得扯開了兩枚扣子：“程侯！你聽見了嗎？我受夠了！“
書房內，李泰像一灘爛泥般癱在胡床上。晨光透過茜紗窗，在他浮腫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粗重地喘著氣，圓滾滾的肚子隨著呼吸劇烈起伏，壓得胡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昨日回去...“李泰突然開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王成那廝帶著二十七個幕僚，跪在我寢殿外...“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縫里還殘留著昨夜不知從哪蹭來的胭脂，“整整三個時辰！“
程巖默不作聲地遞上醒酒湯。李泰接過來一飲而盡，湯水順著嘴角流下，在錦袍前襟洇開一片深色痕跡。
“他們說...“李泰突然捏細了嗓子，模仿著幕僚文縐縐的語氣，“'殿下若不爭，我等死無葬身之地'...“猛地將瓷碗摔在地上，碎片四濺，“放屁！他們分明是拿我當墊腳石！“
一片碎瓷劃過李泰的手指，血珠頓時滲了出來。他卻恍若未覺，只是死死盯著自己顫抖的手掌：“程侯，你知道嗎？昨夜我掀翻了案幾...“他抬起臉，眼中閃爍著病態的興奮，“那些奏章、那些密信，全被我扔進了炭盆！“
程巖心頭一震。三日前才聽說魏王府新得了批嶺南急報，若是燒了...
“結果你猜怎么著？“李泰突然大笑，笑得渾身肥肉亂顫，“王成那老狗，居然撲上去用手掏！“他伸出自己肥短的手指，上面還沾著炭灰，“看，這就是他手上的黑灰蹭到我身上的！“
窗外的麻雀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驚飛。程巖默默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其中一片上還沾著李泰的血跡——這位養尊處優的親王，此刻卻像個市井醉漢般狼狽。
“最可笑的是盧司馬...“李泰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口中的酒氣噴在程巖臉上，“那老東西抱著我的腿哭，說什么'老臣七十有三，只求殿下給個全尸'...“他猛地拍案，“七十有三？！他娘的明明去年才過的六十大壽！“
程巖不動聲色地往后挪了挪。李泰的狀態很不對勁，眼中時而癲狂時而清明，像是兩個人在爭奪這具肥胖的軀體。
“程侯...“李泰突然抓住程巖的肩膀，力道大得驚人，“我思來想去...“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清醒，“滿朝文武，只有你最明白我?！?
晨光中，程巖看見李泰眼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澄澈。親王肥胖的手指死死摳進他的肩肉，卻帶著某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
“你看...“李泰松開手，從懷中掏出一卷皺巴巴的詩稿，“這是我昨夜寫的?！八⌒囊硪淼卣归_紙張，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詩行，墨跡被淚水暈開，“《詠懷》三十首...比阮籍還多七首！“
程巖接過細看，詩句字字泣血，哪還有半分平日嬉笑怒罵的模樣？其中一句“本無凌云志，奈何風催之“下面，墨跡被反復描畫，幾乎劃破了紙張。
“殿下...“
“別叫我殿下！“李泰突然暴起，又頹然倒下，胡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叫我...叫我泰郎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就像...就像姑姑那樣叫我...“
程巖心頭一跳。李泰與長公主關系親密是眾所周知的事，但親口聽他說出來還是第一次。
“程侯，我...“李泰突然抬頭，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我想跟你學格物致知！“他激動地在書房里轉圈，肚子撞翻了案幾，“你那蒸餾酒的法子，連將作監的老匠人都嘆服！還有改良的弩機、新式的馬鞍...“
他說著從袖中抖落一堆小物件：精巧的魯班鎖、銅制的小渾儀、甚至還有半截燒焦的齒輪。這些顯然都是平日收集的稀奇玩意兒，與親王身份格格不入。
“你看...“李泰捧起那半截齒輪，像個獻寶的孩子，“這是我從姑姑的鐘樓上偷拆下來的...“突然壓低聲音，“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呢！“
程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邊緣，檀木溫潤的觸感此刻卻讓他感到一絲寒意。李泰期待的目光像兩盞明晃晃的燈籠，照得他無處遁形。
“殿下...“程巖緩緩起身，走到書架前，指尖掠過一排排竹簡。他故意背對著李泰，好掩飾眼中的猶豫，“臣不過是個粗通匠作的武夫，哪敢妄稱人師...“
“胡說！“李泰猛地拍案，震得書架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程巖從銅鏡的反光中看見親王漲紅的臉，“你那蒸餾酒的法子，連將作監的老匠人都嘆服！“
程巖取下一卷《考工記》，竹簡的涼意滲入指尖。他太清楚李泰此刻的處境——這位親王的求教，無異于將一顆燙手山芋塞進他懷里。太子與魏王的明爭暗斗，朝中誰人不知？若真收了李泰為徒，豈不是自尋死路？
“殿下厚愛，臣實在...“程巖轉身，話到嘴邊卻變了調。李泰癱坐在胡床上的模樣活像個被遺棄的孩童，錦袍皺巴巴地裹著肥胖的身軀，眼中的期待漸漸黯淡。
一陣穿堂風掠過，吹滅了角落里的燈盞。程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兵部聽到的閑話——太子近衛在平康坊秘密抓捕了幾個魏王府的幕僚。當時只當是尋常爭斗，現在看來...
“不過...“程巖話鋒一轉，手指輕輕敲打著竹簡，“臣倒是有個主意，或許能解殿下之憂?！?
李泰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掙扎著要起身，卻被自己的衣帶絆了個趔趄。程巖連忙上前攙扶，卻被親王死死攥住了手腕。
“快說！“李泰的聲音發顫，掌心的汗水浸透了程巖的袖口。
程巖不著痕跡地抽出手，走到窗前。晨霧已經散盡，院中的老槐樹上，幾只麻雀正在啄食昨夜殘留的糕點碎屑。
“長公主殿下素來愛才...“程巖斟酌著詞句，目光追隨著一只離群的麻雀，“不如讓王成等人去公主府效力？“
李泰愣住了，臉上的肥肉抖了抖：“這...這能行？姑姑與太子哥哥不睦，王成他們...“
“正因如此?！俺處r轉身，直視李泰的眼睛。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長公主需要得力人手對抗東宮，而殿下您...“他故意頓了頓，“也需要清凈?！?
窗外的麻雀突然驚飛。程巖心頭一跳——這個建議看似為李泰解圍，實則將禍水引向長公主。但轉念一想，以長公主的手段，對付幾個幕僚還不是易如反掌？
李泰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他突然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妙啊！王成不是整天說要為我效死嗎？就讓他去姑姑那兒效死！“
程巖看著親王癲狂的模樣，心中卻無半點輕松。這個計策雖能暫解李泰之困，卻無異于在太子與長公主之間又添了一把火。但眼下...
“程侯啊程侯！“李泰搖晃著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塞過來，“這是謝禮！“
玉佩入手溫潤，上面刻著“格物致知“四字。程巖心頭一震——這分明是文人雅士之物，哪像親王隨身佩戴的？看來李泰向往文士生活，絕非一時興起。
“殿下，這...“
“別推辭！“李泰已經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只是眼底還殘留著幾分陰郁，“改日我讓府上的廚子來學做胡餅，你可不能藏私！“
李泰突然在門檻處停住腳步，寬大的袍袖被穿堂風掀起，像只振翅欲飛的靛藍色蝴蝶。他緩緩轉身，晨光從背后照來，為他圓潤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臉上的陰霾竟一掃而空。
“程侯...“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清朗，仿佛剛才的癲狂從未存在，“你說姑姑會收下王成那幫人？“
程巖怔了怔。此刻的李泰與片刻前判若兩人——眼神清明如秋水，嘴角掛著從容的笑意，連帶著那身皺巴巴的錦袍都顯得貴氣逼人。這才是真正的魏王，方才的失態倒像是場精心設計的表演。
“長公主殿下向來求賢若渴。“程巖謹慎作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玉佩上的刻痕。
李泰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把象牙骨扇，“唰“地展開。扇面上繪著幅《寒江獨釣圖》，筆法清峻孤高，與親王平日的浮華做派大相徑庭。
“王成是武德七年的進士，寫得一手好策論?！八蒙燃廨p點掌心，如數家珍，“盧司馬精通《孫子兵法》，蘇勖算得一手好賬...“突然“啪“地合上扇子，“這些人送給姑姑，倒也不算辱沒?！?
程巖心頭微動。李泰對幕僚的了解竟如此細致，哪像他表現的那般昏聵？窗外的麻雀又飛回枝頭，嘰嘰喳喳地啄食著殘渣，渾然不覺屋內氣氛的微妙變化。
“不過...“李泰踱回案前，隨手拿起程巖方才放下的《考工記》，“姑姑最近在查一個案子，這些人去了...“他指尖在竹簡上輕輕一劃，“怕是會給她添些麻煩。“
一滴冷汗順著程巖的背脊滑下。李泰竟知道長公主在查此事？那昨夜所謂的“醉酒鬧事“，今晨的“傾吐苦水“...
“殿下明鑒?！俺處r不動聲色地斟了杯新茶，“長公主自有分寸?！?
李泰突然大笑，笑聲驚得窗外麻雀再次飛起。他接過茶盞卻不飲，只是凝視著杯中浮沉的茶葉：“程侯可知我這身袍子為何皺成這樣？“
不等回答，他便自顧自道：“昨夜我在將作監的庫房待了半宿?！笆种篙p撫袖口一處焦痕，“他們在試燒一種新瓷，說是姑姑要的...“
“砰“的一聲，李泰突然將茶盞重重放下，茶水濺在案幾上：“所以程侯的主意甚妙！“他又恢復了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我這就回府安排，讓王成他們明日就去公主府報到！“
陽光忽然大盛，照得李泰腰間一塊玉牌閃閃發亮。程巖這才注意到他并非沒佩戴親王信物——那玉牌被故意反掛在腰帶內側，此刻才在轉身時若隱若現。
“對了?！袄钐┰陂T口回頭，逆光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姑姑若問起，就說是我求你的主意?！八蝗粔旱吐曇?，“她生氣時...最喜歡砸瓷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