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元德四年（宋宣和四年、遼保大二年、金天輔六年，公元1122），五月初八。

興慶府，承天寺。

佛堂青煙繚繞，西夏太子李仁愛的掌心死死扣住鎏金香爐邊緣，指節泛白。

“殿下？”

隨行的內侍看太子此狀，想上前幫扶，又懾于太子的氣勢，終究只敢小聲問詢。

李仁愛沒有理會，緊閉雙目，整理著腦海中的駁雜信息。

他只記得自己明明在承天寺指揮除險搶修工作，而后突然有什么傾倒，應該是砸到了他，旋即失去了意識。

醒來之后，就莫名到了此處，紛繁記憶盡數涌入腦海。

大夏，大白高國……元德四年……李仁愛……皇太子……

過了好一會，那種眩暈感終于離去，他睜開了眼。

長呼一口氣，借著燭光，看著自己稚嫩的雙手，華麗的服飾。

只是修修文物而已，竟然穿越了！

如果不是修理承天寺，特意瀏覽過西夏歷史，大概率他也不會知道李仁愛這號人物。

——三年后，遼天祚帝被俘，遼國滅亡，西夏臣金；數月后，李仁愛憤恚而死；同月，其母耶律南仙悲憤過度，絕食而死。

擱在史書上，就那么一句話：世子仁愛卒。

憤恚而死?

絕食而死？

呵呵，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他也看過很多歷史劇，也看過小說《紹宋》，哪里不知道李仁愛母子倆成了西夏求和的祭品。

他不自覺的摸了摸手背上的那道淺痕。

這是前年春蒐時被流矢所傷，父皇當場杖斃了二十名護衛，甚至直接擼掉了太子左衛率嵬名忠至。

世人皆道皇帝愛子如命，卻不知那日校場點兵臺上，帝王握著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兩年前，三年后，對比何其強烈？！

壁畫上的飛天在煙霧中忽明忽暗，他盯著其中持劍護法的金剛，圓瞪的怒目，就像此刻他眼中倒映的燭火，正在被更兇猛的烈焰吞噬。

遼國將亡，宋國南渡，特別是靖康恥，辱千年，而他和母親的命運，和這兩大帝國的悲催，并無二致。

李仁愛拳頭緊握，繼而咂咂嘴，自嘲似的咧嘴一笑。

這開局，大位近在咫尺，只要趟過血與火的考驗！

父不予，子自取，如此而已！

至少現在，父皇還是很愛護自己這個太子的，不是么？

有心算無心……

旋即又想到，歷史上的西夏，因為看不清形勢，搶地盤都搶的畏畏縮縮。

因為金國開始沒想著直接吞噬趙宋，不然也不會扶持什么“楚”“齊”。

等到西夏忍不住想再多分幾杯羹，金國又親自下場了！

紛爭之世，就是大夏的機會！

誰說大夏不能入主中原？

大夏不是打不過宋軍，只是國力比不上宋國，耗不過對方而已。

和菜宋搶地盤，誰怕誰？

屆時，全據隴右、入主關中，等到夏國消化了新獲取的土地和人口，金國鐵蹄不爽利，夏國大馬就爽利了么？

夏國的山丹軍馬場，天下聞名！

鐵蹄之下，誰也不比誰高貴，唯有看誰的箭矢更勁，戈矛更利。

金人滿萬不可敵？！

沒聽過漢人滿餉不可敵么！

那會是什么局勢？

北魏分裂后的南北朝？

不一樣的三國時代。

至于數不盡的良臣猛將，不知幾人同行，幾人……

……

李仁愛漸漸平復了情緒，思索目前的處境。

三月，朝廷派兵五千，前往救援大遼西京。

結果沒想到遼國人太不爭氣，沒幾天就被金軍攻破了城池。

夏軍剛出國境就聽說了西京失守的消息，只好退回。

天祚帝退往陰山一帶，派人以唇亡齒寒之理游說夏國，皇后耶律南仙大力支持，皇帝李乾順思慮良久，遂決定派軍前去支援——畢竟沒有大遼頂在前面，大夏就得直面金賊兵鋒，這點道理，李乾順還是拎得清的。

太子李仁愛請求領兵，代父出征，被拒。

最終朝廷決議，遣大將李良輔率兵三萬前去支援。

李仁愛只恨自己年幼，一不能上陣殺敵，二不能為父分憂，三不能為國出力，只得來承天寺為國家祈禱，祈求大軍出征順遂。

也不知道是磕頭太過虔誠，還是怎么的，反正現在換了個魂。

這不，腦門還有點疼呢！

就在這時，一個軍漢匆匆跑到了寺門之外，雙手抱拳道：

“殿下！皇后來了！”

李仁愛連忙走出大殿，卻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緩緩走來。

殿內外宦官侍衛紛紛跪下。

貴婦約莫三十來歲，相貌姣好，體態飽滿，皮膚白潤，看到李仁愛的剎那，臉上立馬綻開了笑意。

來人正是他的母后，耶律南仙。

父皇李乾順親政后，多次請求大遼下嫁公主，乾統五年（1105年）三月壬申，大遼天祚皇帝耶律延禧封族女南仙為成安公主，嫁李乾順為后。

父皇為什么這么努力求娶大遼公主？

因為當年就是遼國派人毒殺了奶奶小梁太后，讓父皇得以親政。

而宋國自徽宗繼位后，起用蔡京為相，開始對西夏用兵，憑借強大的國力，西夏左支右絀，如果不是大遼多次威逼宋國，讓兩邊罷兵言和，西夏國祚不久矣。

所以，父皇那是心疼他李仁愛么？——那是畏懼他李仁愛背后的舅國大遼啊！

大遼來一句：敢問你滅了我耶律血脈的太子，是何居心？？

西夏如何分說？

李仁愛迎上前拜倒：

“兒臣見過母后！”

耶律南仙連忙伸手扶起自家兒子：

“我兒快快起來！”

看著兒子紅腫的額頭，她心疼的抹了又抹，關切道：

“母后聽聞你來承天寺給大軍祈福，緊趕慢趕，還是比我兒晚了一步！”

那嗔怪的眼神，分明是怪兒子明明約好了時間，卻比自己早出發一刻！大概是擔心自己在，兒子沒法磕頭磕的那么誠心實意吧！

這孩子，多好啊！

不說她心疼，皇帝也心疼——怎么可能同意讓太子去面對如狼似虎的金國大軍呢？

戰陣之上，刀劍無眼，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可怎么活！

這孩子，自幼聰穎，夏、遼、漢、回鶻文字和語言都熟練掌握不說，騎馬射箭也是一把好手，端的玉樹臨風，文武雙全。

連大夏第一猛將，晉王李察哥，雖然也不贊成太子代父出征，也不得不盛贊曰：

“太子殿下弓馬嫻熟，能張一石半弓，臣一樣的年紀，不及殿下遠甚！”

可不是？晉王和陛下小時候過的啥日子？太子小時候過的啥日子？

文化課都是皇帝安排的，暫且不提，騎馬射箭，教授太子的，可是從大遼聘請過來的射雕手！

而且還如此純孝。

真是怎么看自家兒子，怎么滿意。

李仁愛一看母后這神色，心中哀嘆：

我單純的母后哎！咱娘倆都快死到臨頭了，您還笑的這么發自肺腑的開心……

不過此處人多眼雜，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義正嚴詞道：

“母后，兒臣也是希望我大夏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兒臣多祈禱一些，母后就少勞累一些，就可以多陪伴照顧父皇了！”

耶律南仙抓著兒子的手，拍了拍，溺愛道：

“你這孩子啊，就是太懂事了，懂事的讓母后心疼！來，咱娘倆一起為大夏出征祈福！”

李仁愛攙扶住母后，一言不發，進了大殿。

自有隨侍奉上香火，然后遠遠離開。

唯有李仁愛留在左近，但見母后雙手合十，跪于佛前，青煙繚繞中聲音虔誠而懇切：

“大慈大悲諸佛菩薩、護法金剛在上，信女耶律南仙，誠心祈愿：

一愿我大夏雄師北上，旗開得勝，助我舅國大遼擊退金賊，復西京、安社稷！愿將士戈矛如林、箭矢如雨，叫那女真豺狼膽寒潰散！

二愿天祚帝陛下得庇神佛，夾山轉危為安。我遼夏血脈同枝連理，若遼祚傾覆，夏亦唇亡齒寒……（哽咽一瞬，復堅定）求佛祖護佑我兄皇平安，莫叫逆賊猖狂！

三愿我兒仁愛赤誠之心上達天聽。他年幼卻憂國至此，額上紅腫皆是為國祈福之證……求賜他聰慧勇毅，來日承繼大統，光耀夏遼萬世之好！

信女愿以終身持齋誦經為報，只求佛光普照，蕩盡烽煙！”

說完重重叩首，連李仁愛聽了都感覺疼。

他連忙拉住，耶律南仙的動作一滯，遂氣惱起來：

“殿下不可對佛主菩薩金剛不敬！”

李仁愛能看到她目光嚴厲，但淚光閃動，一時不由的松了手。

禮畢，耶律南仙正要起身，就聽旁邊兒子小聲道：

“母后勿動，孩兒有話要說。”

耶律南仙覺得有點好笑，這孩子，什么話要在這里說？哪里不能說了？

只當他是小兒脾性。

試想，這樣的脾性，如何能代父出征？

不過她還是配合的小聲道：

“太子但說無妨。”

“母后勿要驚詐，孩兒只想求母后幫一個忙！”李仁愛小心醞釀著。

耶律南仙眉頭一皺：

“你還想出去？”

即便聲音壓得很低，但也能看出來她的不愉快了。

李仁愛很想把三年后的悲劇告訴她，但看母親這單純的樣子，怕是藏不住事，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畢竟他的父皇，可是16歲就看著遼國鴆殺親母小梁太后，親政后又很快掰掉幫助奪權的權臣，對著大遼低服做小幾十年，臣服金國之后，殺子滅妻毫不手軟——這種人，跟勾踐有的一拼，絕對狠人！

“母后，兒臣思及舅國危急，若以太子之身親赴陰山覲見天祚皇帝，既可示我大夏援遼之誠，又能借遼國余威震懾宵小。

當年遼使助父皇親政，今日兒臣代夏報恩，正是血脈相連的明證。”

耶律南仙狐疑的看了看兒子，目光掃視了一圈，道：

“你剛出生，就是夏國太子，誰人能威脅你的儲君地位？

你父皇執政大夏幾十年，又有什么宵小，敢在興慶府跳腳？

你傷了一根汗毛，我和你父皇都心疼的要緊。”

李仁愛心說：親爹就是最大的風險啊！

連忙解釋道：

“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晉王曾贊兒臣弓馬嫻熟，此去既能彰顯夏國儲君威儀，又不會墮了父皇威名。

若得舅皇當面授以聯兵方略，回國后更能為父皇分憂。”

耶律南仙好像摸著了一些頭腦，聲音壓了又壓：

“你是擔心，你父皇離去之后，你駕馭不住晉王？”

晉王是皇帝的親弟弟，又是大夏第一軍將，位尊權重，要是以往，有大遼在，必然不敢有二心，但現在大遼被金賊殺的……大遼都要夏國支援了，以后的事，還真不好說。

耶律南仙面色一沉——兄終弟及，在宋國和遼國，開國的時候都是有過的！夏國之前沒有，不代表以后不能有！

我兒聰穎，葉落知秋，未雨綢繆，現在就開始考慮這事，很好！

看母后理解錯了，李仁愛也不辯解，將錯就錯。

這樣一來，母后面對父皇時，才不會暴露情緒，叫父皇看出端倪。

反正最后的結果對他有利就好了。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繼續道：

“母后今日祈福時所言極是。

若兒臣能親見舅皇，或可促成夏遼精兵合擊金賊，總好過坐視西京之敗重演。”

耶律南仙有點生氣，局勢已經嚴峻到這個地步了？需要太子親自涉險，去見皇兄？！虧她之前還覺得晉王稱贊太子，還怪開心的咯。

當了十幾年的逍遙皇后，她幾乎都忘了，少女時代接受的政治教育了！

她當即道：

“大遼雖然五京不在，但在北方，還有廣袤的部落，特別是數不清的韃靼戰士，加上我夏國精銳，打敗區區金賊，無非就是時間問題！

見一見你舅皇，確實可以借一下他的虎威。”

李仁愛一喜。

這事他不好出面，權力面前無父子。

他先前說要代父出征，已經被父皇李乾順拒絕——李乾順本來就擔心太子結遼自重了，如何還能再給太子兵權？那不是老壽星喝砒霜么？

大遼當年來鴆殺李乾順專權的母后小梁太后的時候，可是干脆的很！

倘若太子有了兵權，外面再有遼國一幫襯，遼國怎么著，也是虎倒威猶在，是吧？

萬一舅甥兩邊腦袋一熱，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呢？

他李乾順不可能冒這個險！

但做使者去拜訪遼國皇帝，那就好說多了，畢竟不沾染軍權。

“那就全拜托母后了！”

耶律南仙撫摸著兒子腫脹的額頭，心疼道：

“你這癡兒，等母后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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