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什么出喪?誰死了?”
燕馳心中突感驚愕,他緊鎖著眉頭,急躁的從馬上落下,雙手扣上信號兵的肩膀,不斷的晃動著。
“再說一邊,誰?是誰!”
這場圍剿之戰(zhàn)已經持續(xù)了一年多,所有人都渴望著一個結果,信號兵以為將軍是大喜所致,便洋溢著笑容,得意道:
“不知道,但肯定是大官,平江城里哭聲連天的,城墻上所有的敵軍也斷斷續(xù)續(xù)的都披麻戴孝呢!依小的看,搞不好是秦長玉?!?
“滾!給老子滾!”
當聽到秦長玉的名字后,燕馳狠很推了信號兵一把,他不住的搖著頭,迅速的爬上戰(zhàn)馬,不顧眾人疑惑的神色,快馬加鞭的趕到了平江城的城下。
“吁!”
勒緊韁繩,燕馳遠遠看著平江城的方向,入目的便是戴著孝帶、穿麻衣的士兵,他只覺得眼前突然一黑,心頭一顫,身子不穩(wěn),險些從馬上栽下來。
“怎么會呢?難道……難道真的是秦長玉?”
就在燕馳深思之際,平江城的城門大開,一身喪袍的秦懷山騎在馬上,他面色清冷,沒有一絲表情,只是遠遠看著這個逼死家主的劊子手。
燕馳的心隨著他的步步緊逼越來越疼,忽然他有一種想要逃跑的沖動,他下意識的勒緊韁繩,掉轉馬頭,但他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又忙轉過身來,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秦懷山踉蹌著身子,下了馬,身子趔趄一下后很快穩(wěn)了穩(wěn)步子,但連日的水米未進,心力交瘁,仍舊只能蹣跚著步子,當來到燕馳馬下時,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頭也不抬的雙手奉上一封信。
“燕將軍,應燕將軍要求,我家主公秦長玉攜妻子孟氏,自盡了。主公臨終留下手書,希望將軍您能遵守諾言,引進藥草和糧食,救助我平江城一十七萬百姓和四萬將士的性命?!?
“你……你說誰……”
燕馳顫抖著雙手,一時間竟忘記了下馬便直接伸手去接那封信,整個人從馬上栽了下去。他不顧顏面折損,跪在地上奪過信,看也沒看,揪著秦懷山的衣襟,雙唇蠕動,半晌竟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燕將軍,希望您沒有忘記自己當日的誓言?!鼻貞焉嚼淅涞亩⒅?,淡淡道,“我家家主攜夫人,為了全城百姓赴死,您可別自己踐踏自己用以發(fā)誓的人格才是?!?
“你家將軍真的死了?”
燕馳不可置信的看著秦懷山點頭,不住的搖著頭,天知道他多希望是自己看錯了。緊緊的盯著自己的雙手,他連連后退,喃喃著:
“不可能,不可能的,秦長玉不可能死!”
燕馳爬上馬背,不顧一切的沖進軍營,直奔陳康的營帳,他看著營帳旁邊正在挨訓的陳康獨子陳俊橈,緩緩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扯出一個笑容。而后,面無表情的將書信交給了陳康,便回到自己的營帳中,呆愣愣的坐著在椅子上盯著面前那幅軍事地圖,不言不語。
他從沒想過要逼死秦長玉,從前沒有,今后也不會。秦長玉是秦國開國宗室之后,年少之時便名滿天下,是一代名將。他雖比自己年幼,卻是自己最敬仰的戰(zhàn)神,如今他卻為了平江城的百姓選擇自殺,這種既不投降也能保全所有人都的方式,竟是他留給后世最后的高傲。
幾個時辰后,燕馳仍未平復滿腔的情緒,但在陳康的催促下,也不得不跨上戰(zhàn)馬,心緒沉重的帶著浩浩蕩蕩的大軍進入了平江城。
朱紅色的城門大開,他盯著碩大的“平江城”三個字,有些猶豫,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沒有錯,國別難阻,為了自己的百姓,自己理應如此,半晌,他終是在秦人的怒視下垮了進去。
平江城內入目盡是素縞,男女老幼均披麻戴孝的怒視著自己這群逼死他們守護神的敵人,燕馳昂著頭,眼眶微紅。秦長玉夫婦是值得萬世景仰的城主,反觀秦國王上從事發(fā)到現在,據說已經連著給燕國遞了三封求和書信,只字未提平江城的危困之災,國有此主,不亡也衰。
“滾出去,燕狗,陳鱉!是你害死我們秦元帥的。”
一個老媼從人群中竄出,執(zhí)著石頭扔到了燕馳的身上,不顧燕兵的桎梏,吐了口水,哭著大罵。
“秦元帥多好的人,你非得逼死他!他們夫婦是為了我們而死的,老婆子我不怕死,你殺了我吧!燕狗!呸!陳鱉!呸!”
“無知賤民,給我打!”燕賀怒道,“蠻夷之子,如此放蕩無禮,頂撞將軍,給我狠狠的打!”
“住手!”
燕馳呵斥了燕賀,連忙下了馬,快速的以身體擋住了部下落下來的長戟,但長戟下落太快,直接戳到了他的肩上。燕馳吃痛,眉頭緊緊皺起,那士兵見此忙下跪賠罪。
“臣下不知將軍會突然……臣下甘愿領罰。”
“燕狗,不用你假惺惺的。”老媼推開燕馳,抹著眼淚,“開城門是懷山將軍的意思,說是將軍為了保護我們,不能白白枉死。但是,我們秦人不是沒有骨氣的,你們要殺就殺,秦元帥是個刀斧加身也面不改色的人,我們雖然不及萬一,卻也是不會害怕的!”
燕馳震驚秦長玉竟然能有這么一方忠烈的臣民,心中激憤感慨,他微蹙著眉頭,不顧百姓的唾罵和指指點點,重新騎上了馬,直奔將軍府。
眉目清秀的陳俊橈緊握比自己還高出一截的長刀,緊緊的跟在父親的身側,他看著滿城的百姓,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擁戴”,難怪秦勇昌不惜求和割地也要將秦長玉滅掉,將這樣一個人,留在身側,太讓人不安了。
“父親……”
“少廢話,跟好了,掉隊可沒人找你?!?
“是,父親。”
年少的陳俊橈面容俊俏,乃陳國的少年神童,雖僅有十一歲,早已頗具將軍之風。眸中滿是失望的看著父親冷峻的側臉,咬緊嘴唇,他有些生氣,但終是沒有繼續(xù)言語。
當他們來到將軍府門外時,這里已經圍滿了前來敬香的百姓,他們攔著燕馳不許進入,但燕馳沒有理會,蠻橫的越過眾人,來到了靈堂。他看著靈柩中的秦長玉和孟宛綿,又看了看跪在靈前的兩個稚子,走過去,跪在蒲團上,鄭重的磕了三個頭。
秦同袍看了一眼這個異族裝束的男人,知道他一定就是圍困平江城的燕馳,眼神又冷了幾度,他拉起困的東倒西歪的弟弟,抱進懷中。本想一走了之,但腦海中回蕩著母親的教誨,又轉過頭來道了聲謝,才離開。
燕馳看著這個眉眼冷淡的孩子,心中有些疼惜,想起自己不足四歲的小女兒,本想說幾句什么安慰一下,但他卻巧妙地避開了與自己的肢體接觸。
袍澤苑內,秦同澤臉上的淚痕未干,半夢半醒間掛在哥哥身上不肯撒手,秦同袍就這樣抱著他走來走去的哄之入睡,嘴里還哼唱著平江城的歌謠。
腦海中不斷閃現著燕馳的臉,那是仇人的臉,秦同袍牢牢的記著,并叮囑自己一刻也不許忘記。
“父親,今日……今日是您三十歲的生辰,同袍沒什么禮物,只能煮一碗素面聊表心意。沒有母親煮的好,您且吃著,同袍保證,等同袍學會了,每年都會煮給你吃的?!?
弟弟睡下,再三叮囑侍衛(wèi)寸步不離的看守后,秦同袍在小廚房里折騰了幾個時辰,才傷痕累累的煮好一碗黑黢黢的面條,他恭恭敬敬的放到父親的棺槨之前,磕了三個頭,便急忙跑回院子里照顧弟弟。
守孝三日,秦同袍滴水未進,也不肯休息,不論叔伯們如何勸說,都不肯壞了規(guī)矩,他除了抱著弟弟就是跪在靈堂,眼窩凹陷,本就白皙的面色更加蒼白,整個人憔悴了很多。
燕馳是敵國將領,但敬佩秦長玉夫婦的為人,雖然礙于國別不能戴孝,卻也斷食三日聊表敬意。他想著等秦長玉的喪事辦完,就帶著他的兩個孩子回到燕國都城納川去,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等二人長大了,若是想向自己尋仇,就用男人的方式一決生死。
出殯的那天,平江城原本大旱的天氣,突然下起了暴雨,一時間耽擱了下葬的時辰。
燕馳不想一代名將受辱,便主動走向雙人靈柩,扛起其中一角,燕賀見狀走向了另一角。秦懷山、張恒、秦亮、岑槐分別擔起剩余的四角,隨著陰陽官的一句“起”,六個人整齊劃一的抬起了靈柩,一步步走在泥濘的土地上。
下葬之地,山勢險峻,燕馳幾次險些跪在地上,但他都重新撐了起來,秦懷山看著他執(zhí)拗的背影,心中恨意仍舊不減。
深坑挖就,棺槨下葬,秦同袍跪在一旁緊緊抱住幾次沖下去抱著棺槨不肯撒手的弟弟,耳畔是長釘釘住層層棺槨的響聲。他心中悲苦,眼淚掩藏在雨水之中,眼眶紅紅的,脊背卻倔強的挺的筆直。
“將軍,夫人,一路走好!”
“爹爹!娘親!”
秦同澤在兄長懷中哀嚎一聲,便暈了過去。秦同袍害怕弟弟會生病,將他緊緊的抱在懷中,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被土掩埋的棺槨,便頭也不回的抱著他提前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