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央,將軍府內靜謐祥和,飄飄灑灑的鵝毛大雪勢頭不減,壓著傲盛的紅梅,片刻間,最后點點紅色也淹沒在了皚皚積雪之中。
秦同袍收回落在紅梅方向的視線,抿了抿大氅,看了一眼總是笑瞇瞇的秦懷山,雖不明白他為何終日以笑示人,索性他不似旁人虛偽、言辭坦率,舅舅很喜歡他,自己也并不討厭他,就點了點頭。
“懷山叔叔,我知道咱們平江城有大難了,現在城內百姓不出不進,顯然是被圍了城,爹和娘徹夜不歸,忙的就是這個。現在我想知道,您剛開始跟我說的燕陳聯軍有四十萬之眾,是真的嗎?”
秦懷山驚嘆著大少爺的機敏聰慧,想不到他小小年紀就能將整個城內的各種消息整合,篩選出正確的答案并組合起來,一點也不比十二歲就一戰成名的孟閻王差,加以栽培,說不定是個比家主還要厲害的人物。不過,既然他能如此嚴密整合孤寡的信息,對于眼下局勢,說不定還有自己的看法。
“兩軍對壘,虛報大軍人數是常有的事,現在咱們也不知道敵軍到底有多少人,但依我看,燕陳兩國聯軍敢放出話來,即使沒有四十萬那么多,也肯定是足三十的。”
秦懷山并不想騙小孩子,何況局勢就是如此,有一說一也沒什么不好,孩子需要善意,但可不見得需要太多善意的謊言。
“敵眾我寡,勝算幾何?”
話音未落,秦同袍已經再次走入雪中,秦懷山看著他瘦弱的背影,笑著搖搖頭。這個小子,真是少言寡語、惜字如金,對待旁人簡直冷的像塊冰一樣。
“不知道。沒人知道勝算,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今天你娘首戰告捷,打的聯軍屁滾尿流,很是威風。但是呢,燕馳比你爹還要年長一些,他能當上將軍,自然也不傻,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上當。”秦懷山展開蹙起的眉頭,笑了笑,“大少爺不知道你對此有什么看法?不吝賜教否?”
伸出手,看著雪花落入掌心融化為水,秦同袍想著世人皆言秦王貪財好色、胸無大志、聽信讒言,早就對父親這個宗室懷有芥蒂,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加以打壓罷了。伴君如伴虎,若是父親此次不能全勝,就會成為秦王最好的借口,若他真如傳言那般,就一定會嚴厲打擊父親,屆時將軍府該如何自保呢?若是罰奉還好說,收緊開支即可,若是要殺人,就糟了。
“大少爺,你倒是說說看?”
見他不語,秦懷山便湊到旁邊,撐開大氅為他擋住落雪,良久,也沒有等到回應,便嘆了口氣,伸出手來,索性秦同袍沒有折了他的面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便乖乖的攥著他的手指。
秦懷山擠眉弄眼的想逗秦同袍開心,結果這位大少爺根本不看自己。他不明白,家主和夫人都不是寡言斂笑之人,小少爺也是笑靨如花的,為何獨獨大少爺這般?好像從他五歲開始,自己就沒怎么見過他的笑模樣了。若說外甥像舅,孟洵就更沒正形了。
燕馳自首戰受辱后,雖沒有受到燕王的責難,心里的坎也久久難以平復。他是個高傲且自負的人,首戰即被一個女人一腳踢下戰馬、追擊差點炸死的失敗讓他覺得羞憤難當。
短暫的休養生息、加強兩軍的默契,燕馳與陳康輪番上前叫陣,但雙方每次都是小打小鬧,秦軍除了挫傷聯軍銳氣外并沒有大規模的反擊,反而有堅守不出之意,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燕賀,你說這秦長玉是跟咱們玩兒兵法詭道呢,還是他城內虛空呢?”燕馳把玩著匕首,雙眸微瞇,思索著,“幾場仗打下來,秦軍看似有陣仗、有排面,但人數不對,隊列排陣也不對,完全就是小打小鬧、過家家而已,根本不是兩軍對壘的陣勢。對了,這幾次出戰的將軍里,你可見到囂張跋扈的孟洵了?”
“沒有。”燕賀搖搖頭,如實道,“孟洵今年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是秦長玉的小舅子,與他姐姐孟氏一般威猛無比,銀白色鎧甲、黑色披風、手執銀槍、腰掛佩劍,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相貌如女子般俊俏,很好認的。何況我曾與孟洵交過手,更不會看錯的,季洵確實還未出現。”
“如此說來,密信之中所言就是真的,孟洵真的帶著城中大半精銳去支援了西南城之戰。”燕馳摸了摸匕首上的花紋,微微一笑,“如此就說的通了,正秦長玉手中的兵最多八萬,所以他不敢跟咱們轟轟烈烈的打一場,是在故布疑陣的跟咱們唱空城計呢!剛開始我還懷疑密信上的話,如此一看,只真不假!燕賀,你趕緊給王上傳密信,告知陛下,若西南城之戰結束后孟洵還活著,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的部隊回到平江城,不僅如此,還要擋住秦國所有馳援平江城的軍隊。要快!兵貴神速,知道嗎!”
“那您呢?打算怎么對付秦長玉?”
燕賀看著家主勢在必得的樣子,心中卻生出了濃重的擔憂。王上有野心、懂霸術,可身體卻不好,這幾年更是常年服用湯藥,前朝之事多少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后宮中,王后大權被架空,很多決策都是出自徐貴妃之手,徐貴妃不但在后宮權勢極大,就連陛下也常常聽她的建議,萬一家主與她因為這件事起了沖突,后果一定是不堪設想的。
“秦長玉用兵鬼點子很多,還有他的妻子孟宛綿,更是個果決狠辣的主,很是不好惹,咱們這幾仗可都沒吃著甜頭。眼下徐貴妃當家,您……”
“后宮之事,我不管,也不歸我管,我燕馳不是靠裙帶關系上位的,靠的是一戰一役的軍功!我是個粗人,只管帶兵打仗。眼下,平江城之戰,既然打不過他平江戰神,那就不打了唄。”燕馳笑著撈起酒盞,淺酌一口,感嘆道,“平江城的醉芙蓉真是名不虛傳,唇齒留香,好酒。”
“不打了?燕賀不明白將軍的意思。”
“不打了,不打了,還是圍城好!對,圍城!”
雙眸中迸射著自信,哼唱了幾句燕地的小曲,燕馳志在必得的走下臺階,拍了拍燕賀的肩膀,笑意更深。
“平江城縱使密不透風又當如何?沒有外界援助,我看一座孤城,他秦長玉縱使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支撐多久!密不透風?我就讓它成為真正的密不透風!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也別管面子的事兒了,燕賀,傳我命令下去,咱們燕陳聯軍,就給他秦長玉當守門兵了,他一日不投降,就守他一日!”
“是!將軍!”
自燕馳的命令傳出,陳國軍士雖然不憤這般窩囊的做法,但礙于兩國聯盟的手令也不得不從。
自此,燕、陳兩國大軍就算是在平江城外駐扎下來了,他們既不宣戰也不襲城,只是蹲守。秦兵若出城宣戰,他們就跑,秦兵回城后,再返回來,如此往復,雙方不知不覺間已經折騰了近半年。
半年以來,平江城豐足的糧草已經見底,百姓雖然毀家紓難卻是杯水車薪,秦長玉請求增援的信寫了一封又一封,卻始終沒有送出去。西南城之戰沒有消息傳回,孟洵的回防兵也始終不見蹤影,眼看城下敵軍越來越囂張,秦長玉難免有些泄氣,為將士和百姓的未來而擔憂,徹夜難眠。
“燕馳狡詐機敏,已經看出我平江城的弱點,夫人吶,看來他們是要將平江城圍成死城了。求助的信送不出去,孟洵的消息也傳不回來,我相信孟洵,但也不得不往壞處想。”秦長玉深深凝望著妻子緊抿的紅唇,沉痛道:“自孟洵帶兵被調去西南戰場已經七個月了,魏兵勇武,此番必定是血流成河的苦戰,說不定……說不定孟洵他們回不來了。”
孟宛綿沒有說話,她相信自己的弟弟,也相信自己的部下,她知道丈夫此刻只是有些迷茫,等他的斗志重新回歸,十個燕馳也不會放在眼里。
“我不是在詛咒小洵,而是太了解陛下。他忌憚我、懷疑我、猜忌我,此次西南城之戰,指名從平江城調走孟洵,就是一個下馬威。若是此戰孟洵等人還活著,八成也回不來,好些的結局是被堵在路上,壞些的結局大概就是連人帶馬都在天牢等候宣判了。至于我們,我真是進一步理解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意思,原來還能解釋為不戰而餓死他人之兵。”
“相公,你別泄氣,咱們還會有別的辦法的。”孟宛綿寬慰著,“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定會可以的。要不再試試燒他糧草?”
“沒用的,燒了再運,消耗的反而是我們自己。燕、陳兩國是鐵了心要取平江城,所以糧草、援兵都是源源不斷的。再說咱們秦國,平江城的戰局京中一定是知曉的,就算陛下不想救援,俞儲也定會要求陛下出兵援助,可如今六個多月了,絲毫不見救兵的影子,陛下定是為了自保,革了俞儲,將咱們舍棄了。”秦長玉將妻子攬入懷中,悲嘆道,“他就是這樣一個性子,為了王位,卑躬屈膝,只屈不伸,和平之日尚不能為受辱的大臣出頭,何況現在這等局面。罷了,我也不指望他了。”
“可這江山到底還是他的江山呀?”
“彈丸之地尚可稱王,何況,秦國之土地,在如今四國之中,有半壁江山之寬廣,還怕不夠他割讓的嗎?”
此時的秦國王宮,富麗堂皇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成群結隊的烏鴉立在房頂之上,拍打著翅膀、聒噪的叫著。
正如秦長玉猜測的,秦國一代君主秦勇昌正如縮頭烏龜般將自己鎖在宮殿之內,不早朝、不閱奏折、不見朝臣,他早知道平江城之難卻選擇躲避,大有放棄一城百姓的意思。
于他而言,為了一座城池大舉出兵是不劃算的,當初為了西南城而與魏國交惡的事,他現在還后悔呢。何況如今被圍的那還是秦長玉鎮守的平江城,舍了也就舍了,實在不行割地賠款也能接受。秦長玉城破身死,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救援?想什么美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大王,唇亡齒寒啊!平江城若是丟了,臨安也將不保啊!”丞相俞褚跪在外面苦苦哀求,額頭磕的滿是鮮血,“秦長玉一門乃我大秦開國宗室啊!開國宗室世代鎮守平江城,護我大秦命脈。您這樣做,會寒了將士的心,更會寒了宗族的心,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大王!大王,君王死社稷,為君王者要為國為民,切不可如此貪生怕死啊!”
秦勇昌在屋子里踱步,他早已被俞褚喊的煩躁不堪,床腳、被子里、案幾下、他無處不躲卻又無處可躲,最后他索性塞上雙耳躲進了柜子里。若不是俞儲手里有先帝御賜的免死金牌,他恨不得立馬沖出去剮了這個糟老頭!
“大王,您有何事?”
聽到一陣敲門聲響,宦官小修無奈的瞥了一眼緊鎖的殿門,快步的跑到柜子前面,拉開柜門,弓著身子,聲音輕柔又滿是討好。
“快去給孤倒碗水來,渴死孤了。”
秦勇昌不耐煩的拽下塞在耳中的絹布,正準備扔了撒氣,但一聽外頭的俞褚仍舊大喊大叫,只能煩躁的又將其塞回,連水都顧不得喝,忙關上了柜子門,說什么也不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