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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記憶之城——皮茨菲爾德和阿布扎比

皮茨菲爾德

1897年秋。

這一年我13歲。一天放學后,我待在房間,坐在書桌前,望著窗外。目光沿著窗外車道一直看向車庫。正是深秋時節,天幾乎全黑了。窗戶四角覆著一層薄霜,窗外雪花漫天飛舞。

我從窗外收回目光,看向窗戶對面衣柜上那個會發光的地球儀。我走到它面前,按下電源線上連著的開關鍵,看著這個暗黑的球體在昏暗的光線中慢慢變成藍色,然后開始發光,就像懸浮在太空中一樣。

我走回書桌前,坐下來,左手拿起鉛筆,筆尖落在圖紙上。我喜歡飛機,也喜歡城市,所以,我畫了一張世界地圖簡圖。我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我要畫一條航路,從一座城市出發,在另一座城市結束。但從哪座城市出發呢?

我放下鉛筆,再次環顧房間,目光落在那些飛機模型上——它們或棲在衣柜上,或停在書桌上,或擺在書架上那個舊史努比旁邊。其中有一架綠白相間的洛克希德三星(Lockheed TriStar)模型和一架主體為白色的麥道DC-9(McDonnell-Douglas DC-9)模型。還有我最近組裝的一架灰色麥道DC-10模型。我發現上面的貼紙沒貼好——也許我可以貼得更完美些。但這些貼紙確實很麻煩,你得先把它們浸泡在水里,等貼紙能從背襯上撕下來時,再把它們貼在機身或尾翼上。即使有的貼紙已經干硬得翹起或卷曲了,也不能拿下來扔掉。有時我會問自己:我是喜歡組裝飛機模型這個過程,還是喜歡擁有組裝后的飛機模型呢?

這些飛機模型中的旗艦機是一架藍白相間的泛美航空的波音747。大約20年后一個臘月的夜晚,我將首次駕駛一架真正的波音747從倫敦飛往香港。起飛前一小時,我會繞著飛機走一圈,進行飛行前的例行檢查。當我抬頭看到飛機那6層樓高的帆狀尾翼時,我會想起這架飛機模型,想起我書桌旁的這扇窗戶,想起從這扇窗戶向外看到的風景,而那時這所房子已成了別人的家。

我又低下頭看了看那張簡圖。那么,從哪座城市出發呢?

可以從開普敦出發。這是個坐落在海角上的小城。對于我所出生的馬薩諸塞州高地的小城——皮茨菲爾德來說,遙遠的開普敦只是一個地名而已。

或者我可以從印度的某座城市出發,比如印度首都新德里——我衣柜上那個會發光的地球儀上的星狀標記提醒了我。

或者里約熱內盧[1]。這個名字取自“河灣”之意,因一個探險家在很久之前的某個新年的第一天把它誤認為一條河而得此名。我停止思考,琢磨著這個說法的準確性。當我對父親說我有多喜歡這座城市時,他是這樣給我解釋它名字的來歷的嗎?父親在搬到新英格蘭之前,曾在巴西生活過很多年。他馬上就要下班回家了。我要等著他那輛灰色雪佛蘭旅行車的紅色剎車燈出現,看著他小心翼翼地開車穿過雪地,積雪會掩蓋汽車駛過我窗下車道時發出的聲音。到那時,我會跑下樓,讓他再給我講講“一月之河”這座城市的故事。

我可以從里約(里約熱內盧的簡稱)出發。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選這里。但今天最美妙的事就是,下雪了。所以我今天下午畫的航路應該從一個寒冷的地方出發。也許該是波士頓或紐約。

波士頓,這個離我家最近的大城市,是馬薩諸塞州的州府所在地,也是我父母相遇的地方。它在離皮茨菲爾德以東大約兩個半小時車程的地方。我每年都會去波士頓一兩次,就是那種學校安排的或與家人一起出行的一日游——參觀科學博物館、水族館或我最喜歡的摩天大樓(這座大樓是藍色的,我最喜歡的東西幾乎都是藍色的)。站在大樓觀景臺上向東看,可以看到波士頓機場,還能從無線電收音機里聽到進出機場的飛行員們說話的聲音。

波士頓,對,就從波士頓出發。

但今天這次旅程規劃的目的地卻并非一座現實中存在的城市,而是我從7歲起就喜歡幻想的城市。它的具體位置偶爾會變,名字也會變。但不管我把它畫在地圖上的哪個位置,不管我給它起什么名字,它始終是屬于我的那座幻想之城。

這座城市是我隨時可以抵達的地方,無論是在我悲傷或焦慮時,還是在我想逃避現實時。比如當我無法準確發出字母“r”的讀音或無法準確讀出包括我自己的名字在內的許多單詞時,當我想逃避自己是同性戀這個事實時,我就會去往那里。就像幾個月前,在皮茨菲爾德一個教堂的二樓,我和哥哥參加的青年小組舉行了一場關于人類發展的討論。組織者請我們在卡片上寫下我們不愿公開咨詢的問題。然后,其中一位組織者把我們寫下的卡片收集起來。幾分鐘后,他對著大家讀出了我的問題:“有沒有辦法讓我不成為同性戀?”他停頓了一會兒,最后說道:“我不知道有什么辦法,但這是人們要學著去接受的自我的一部分。”當我意識到他在看著我,意識到自己有多害怕聽到他接下來可能脫口而出的話時,我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轉向我幻想中那座城市的點點燈光。

我也喜歡在一些平常時刻去我的幻想之城: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或掃樹葉)時;或者上課感到無聊或聽不懂老師在說什么時;又或者當夜色已深,屋子里一片寂靜、漆黑,但我怎么也睡不著時。我起身從臥室的窗戶向外望去,看到夜空那么藍,天又開始下雪了。我回到床上躺下,閉上眼睛,看到同樣的雪花從我那座幻想之城的高樓飄落。

這時,父親的車燈光出現在車道上,接著車庫門上反射的車燈光晃動起來。我重新拿起筆,在地圖上畫了兩個小圈,在里面各自填上一個名字,又在它們之間畫了一條曲線,然后跑下樓。

阿布扎比

一個年輕女孩陶醉地演唱完格洛麗亞·蓋納(Gloria Gaynor)的《我會活下去》(“I Will Survive”)后,放回了話筒。

幾分鐘后,簡,一個中年女子,拿起了話筒——她梳著一頭齊肩的棕色卷發。我唱歌不在行,但歡呼喝彩卻相當拿手。當簡來到舞臺時,我用力鼓掌并大聲歡呼。

簡是我今天從倫敦起飛的航班上的空乘,她負責離駕駛艙最近的頭等艙的服務工作。在乘客兩次用餐服務的間隙,她過來與我和機長聊天。當時我們正飛行在土耳其的黑海海岸上空,太陽正緩緩落下。當巴格達朦朧的綠色燈光透過我右側的長舷窗灑滿我肩膀時,她端著兩杯濃茶來到駕駛艙。當飛機沿著海灣上空飛行,穿過一個又一個燈火闌珊的城市,越過那些代表整座城市的石油企業建筑大樓時,她再次來到駕駛艙。飛機著陸后,在阿布扎比的航站樓里,簡又和我交談起來,談起各自對這座沙漠大都市的印象。當我們的飛機在這座城市上空緩緩盤旋,降落,然后又起飛返航時,從天空看,這座城市就像在海灘度假時看到的銀河一樣,沿著海岸延伸。

簡剛開始唱歌,就立刻顛覆了之前談話時她給我留下的印象。簡的聲音非常渾厚,似乎整個場地的氣氛都被她感染了。我的同事們都不聊天了,轉過身看著舞臺上的簡,聽著她動人的歌聲,欣賞著她恰到好處的表演動作:她擺弄著話筒上垂下來的那截線,一會兒望一眼觀眾,一會兒抬頭看著煙霧籠罩的燈,仿佛繆斯女神正在光暈中向她招手。

她開始演唱第二首歌,是約翰·列儂(John Lennon)的《想象》(“Imagine”)。我拿出手機拍了一段視頻發給我丈夫,然后靜靜看著她演唱。簡表演完后人們高聲喝彩,她把話筒遞給下一位歌手,走回我們這群人中。大家都毫不掩飾地熱情夸贊她,簡笑著回應說,她年輕時曾在拉斯維加斯做過舞女,后來回到英國才結婚安定下來。回歸家庭幾十年后,她決定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在酒吧又玩了一會兒,我們都回到了酒店。我的房間在酒店的高層,可能是第25層,我記不太清了。天已經很晚了,但我的生物鐘還是倫敦時間,我知道在這個時間我根本睡不著。我走到落地窗前,撥開層層窗簾,這窗簾是之前我費了很大勁一層層拉好的。我調暗了燈光,映照在窗玻璃上、融入窗外夜景中的床和小冰箱的影子隨之變暗。

透過映照著屋內物品的窗玻璃,我望向窗外,試圖回憶多年前決定到阿布扎比時的場景。我16歲時,父母離婚了。幾年后,父親再婚。高中畢業后,我離開了皮茨菲爾德,到東邊的一個小鎮讀大學[2],那里離家只有一小時左右的車程,越過一座山頭就到了。后來,我去英國讀研究生。兩年后,按計劃我要去肯尼亞完成研究生課程的一部分。在去肯尼亞之前,我回到皮茨菲爾德看望母親(當我還在英國求學時,父親和繼母賣掉了皮茨菲爾德的老房子,搬到了南邊的北卡羅來納州的羅利)。探望完母親后,她把我送到汽車站,朝我揮手道別。當大巴駛離站臺,在我即將開始首次非洲之行之際,我笑了。現在想來,這個微笑是為了不顯出離別的傷感。第二天深夜,我降落在阿布扎比,這是前往肯尼亞內羅畢的經停站。

我以前從未來過中東,更不用說阿聯酋了。雖然我在阿布扎比的停留時間只有幾個小時,但我卻滿心期待著這次旅行,就像那些一輩子都夢想著要乘坐飛機飛往離家很遠的地方的人一樣。我記得當飛機最后進近[3]時,我把臉貼在飛機舷窗上,看到窗外那黃色燈光如雨一般灑滿大地。空橋上時不時涌過陣陣熱浪,弧形天花板上貼著色調近乎完美的藍色瓷磚。對我來說,走廊廣告牌上的阿拉伯文字充滿魅力。除了這些,我再想不起來其他。

當我打定主意要成為一名航空公司飛行員時,我中斷了在肯尼亞的研究生課程,來到人生地不熟的波士頓,在一家管理咨詢公司找了份工作,為飛行員培訓課程攢錢。3年后,我搬到英國牛津附近的基德靈頓,開始參加飛行員培訓。之后,我又搬到希思羅機場附近的一個合租屋,正式開始了我的飛行員生涯。執飛初期,我駕駛著窄體空客飛機往返于歐洲各城市,做短途航線飛行。后來我接受了波音747的駕駛培訓——這是我從小就夢想能駕駛的機型。在駕駛波音747飛行的11年里,我去了世界各地許多大城市,但從未去過阿布扎比。

不久前,我接受了駕駛波音787的培訓。駕駛著這款更新、更小的飛機,我終于來到阿布扎比。到目前為止,我已經以飛行員的身份來過這座城市好幾次。每次飛這里,我們都有24小時左右的下航線(down-route)時間,意思是,雖然沒在空中飛行,但亦遠離家鄉。這段時間夠我睡個大懶覺,夠我研究最新版的飛行手冊,夠我提交下個月的值勤申請(是申請去約翰內斯堡呢?還是金奈呢?抑或是再來一次阿布扎比呢?),夠我邊聽音樂或播客邊鍛煉身體,也夠我和同事一起或獨自一人出去閑逛一圈感受這座城市的魅力。

在高塔一樣的酒店房間里,我俯視著酒店附近的街道。許多海灣地區的城市都有作為沿海小型居民點的悠久歷史。不過,作為大都市,它們都還年輕。

酒店旁邊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兩旁都是商店,周圍是一排排公寓和辦公樓,大約20層高。即使是在深夜現在這個時間,這條大道也被燈光照得亮如白晝。與這條大道平行的還有許多小街道,兩旁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看起來很寬敞的獨門獨院的房子。從我住的酒店高層的房間向下俯視,有一種不協調的舒適感。再往遠處看,摩天大樓林立,許多大樓上都裝了信號燈。我的目光跟隨著這些信號燈連成的之字形線條移動,而這線條就像是這個城市創造者的簽名。

我打了個哈欠,琢磨著是否到時間該睡覺了,但阿布扎比這座城市似乎并不困倦:樓下的道路依然車水馬龍。這在海灣城市很常見,海邊夏天的夜晚比白天要愜意得多。尤其在齋月,人們的公共生活似乎只在日落之后才開始。我注視著摩天大樓和建筑起重機上一閃一閃的燈,它們似乎在試著與我說話。這讓我想到了大衛·萊維特(David Leavitt)的《失語的起重機》[4],這應該是我讀到的第一本同性戀主題的小說。記得這本書是我18歲左右時一個朋友送的,當時他沒怎么跟我說這本書的內容。我那時以為這本書是關于鳥類的,或者是關于日本的,因為我知道仙鶴在日本很受推崇,經常被畫在他們的飛機尾部。事實并非如此,這本書的書名與一個小男孩有關,他從房間窗戶向外看到了一架起重機,就把它的聲音和動作當作語言,跟它交流。

我查了手機上的天氣預報,此刻皮茨菲爾德天氣晴朗。丈夫馬克(我們名字相同)很喜歡我同事唱歌的視頻。我手機里的航空天氣專用程序顯示,此刻希思羅機場的西南風很強。我想,既然現在睡不著,不如趁這個時間把襯衫熨平。雖然距離返航還有將近一天的時間,但我可以現在就做好相關準備。我可以仔仔細細地熨好襯衫,把它掛在衣柜里,然后把肩章和姓名牌別在襯衫上,把圓珠筆插進襯衫胸前口袋旁的筆袋里,這樣我就又完成了飛行任務清單上的一項任務。

我打開那個嘎吱作響的熨衣板,固定好它。正當我準備給熨斗插電時,被窗前的書桌驚呆了——它被窗外燈火明亮的高樓映照著。我突然想起了童年臥室窗邊的那張書桌,還有那些年我在書桌旁想象的或者畫的許多版本的幻想之城。

我走到窗前,在書桌旁坐下來,低頭看了看熨衣板,它的一端指向圣城麥加。根據這個標記,我能估計出從阿布扎比到倫敦的大圓航線(great circle route)——兩地之間沿地球表面的最短路線——的初始方向。任何一個飛行員在兩地之間飛行最初可能遵循的都是大圓航線,如果有飛行員沒有遵循大圓航線的話,那么從阿布扎比到皮茨菲爾德將不知要多飛多少距離。

我記得多年來我一直想在那張書桌上寫下城市之于我的意義。

我想記錄這些年走過的旅程,從一座城市——我家鄉的那座小城——到如此多現實中的城市,每座城市都比我小時候想象的要迷人1000倍。我希望在寫下這些時自己能敞開心扉——雖然這并不容易,但我知道這是唯一能讓我理解自己對家鄉的那份深沉的愛的方法,而我曾經是那么渴望離開那里。

還有一些更現實的原因促使我寫這本書。大多數飛行員都非常熱愛這份工作,當按規定必須要退休時,大家都會很不舍。當飛行的日子必須結束時,我希望能夠記住所有我到過的城市。此外,雖然離退休還有好多年,但我還是想現在就把這些城市最令我沉醉之處分享出來——不僅與家人和朋友,還與那些可能不經常旅行,或無法到很遠的地方旅行,或不像飛行員那樣可以以一種不尋常的方式旅行的讀者。

“不尋常”是一個很貼切的說法。從古至今,沒有人比如今的長途飛行員去過的城市更多。在我職業生涯的20年里——一個人類文明的城市化未來似乎逐漸形成的時代——作為一名飛行員,不同城市給我留下的印象交織成我對這份工作深深的迷戀,這與我對飛行本身的熱愛頗為不同。

有時候,一次飛行我們就可能會飛越幾十座城市。最令人難忘的是天黑之后經過一些沉睡、靜默的城市上空時看到的燈光——如果這座城市沒有大型機場,那么在不參考航行圖的情況下,我們可能也無法辨認出是哪座城市——那些城市的燈光就如柯勒律治[5]筆下的古代水手,“像暗夜一樣,從一處到另一處”。在飛機上,觀察者可能會認為這只是宇宙中生物發光體的一種,但這是一種脆弱,甚至是一種孤獨。當我在一些航班上遠遠看到西伯利亞、尼日利亞或伊朗的地面上有一片昏暗的燈光在夜空中閃爍時,我常常會被一種溫暖甚至親切的感覺所打動,那是一種可能像我在皮茨菲爾德度過的童年時光中最寧靜的夜晚給我的感覺。

之后,飛機會降低高度。如果我們的飛機是在黎明時分降落,那逐漸明亮的光線會讓我們看到沿途的荒野、農田、荒涼的陡峭山地或數千英里[6]的開闊海洋是如何構建我們要去的這座城市的:也許這是歷史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它在漫長的幾個世紀中不斷發展壯大成今天的樣子。現在,在破曉時分,在我們即將降落的最后20分鐘,它舒展開來,它睡醒后如地圖般的街景透過飛機的擋風玻璃映入我們的眼簾。

飛機著陸后,我們有機會再一次或更深入地體驗這座城市。當然,這些體驗與尋常游客的不同。我們在很多城市中的停留通常是短暫而頻繁的,是在充分考慮休息的相關規定后精心安排的,但也擁有一定的時間自由度。我們有時也會覺得這種淺度游不錯,因為它允許大家根據興趣和下航線時間做出調整(長途飛行員的下航線時間通常是24小時,很少超過72小時)。

以這種方式體驗城市,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明顯的效果是,我對每座城市都開始有了一種奇怪的熟悉感。事實上,在一些城市,這種熟悉感非常強烈,而且具有欺騙性,以至于我要一直努力提醒自己:我不是這兒的人,這座城市不屬于我。

例如,洛杉磯。這個地名在小時候就引起過我無限的遐想,我渴望有一天能到這個地方。在我受訓駕駛波音747飛機后,開始定期飛往那里。之后有幾年我沒再去過。幾年后,當我又一次飛洛杉磯時,我估算了一下自己總共飛去那里多少次。也許有15次?我查了查飛行日志,是39次,現在已經超過50次了。如果每次在那里停留的時間為48小時(有時候會更長)的話,這意味著我已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3個多月——這時間已經長到當我在這兒的咖啡館等咖啡或遇到堵車時,一晃神就會以為自己一直生活在這里。

之后我又飛走了。當我在世界其他地方遇到來自洛杉磯的人時,可能會很興奮地和他們聊天,部分原因是我覺得自己跟他們有很多共同點——都來自那個名字好聽的大都市。直到有一天,我提醒自己:這種感覺可能不對,我對太多城市有這種感覺了,不可能任何城市都是我的家鄉。

圣保羅是另一座我去過的次數多到不查看飛行日志我就記不清的城市。我曾在伊比拉普埃拉公園散步或跑步,在保利斯塔大道附近的咖啡館和自助餐廳的靠窗位置上花幾個小時觀察過往行人。我把那些能在家里解決的雜事都擱置一旁,只為攢在一起后在南美的這個大都市里體驗一番諸如去街上換表帶這樣的冒險過程。在圣保羅,我參觀過大教堂,在像帝國大廈一樣的高樓觀景臺遠眺過,在到處擺放著我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和魚的生鮮市場閑逛過,也去過那個令人驚嘆的、名字讓人過目不忘的火車站——光明站。的確,在圣保羅,我經常發現自己在樓梯上或擁擠的人行道上趕超游人,就像在國內那樣有點不耐煩地步履匆匆。然后,也許就在那天下午,我就離開了。幾天后,我會發現自己在別的地方也是這樣。第一次降落在孟買后——事實上,這也是我第一次到印度——我在那里只停留了24小時。我很興奮,這是當然的,但我也驚訝地發現,我為自己在一個新的國家、新的城市的第一天所做的計劃有多輕松。后來我才慢慢意識到其中的原因:我知道不管我是否愿意,我都會一次次地來到孟買,而且每一次我都可以在短暫的停留時間里自由地、近距離地探索這座城市,然后再決定我是否喜歡它,我甚至可以假裝在這里有一點點在家的感覺;或者,如果季風雨來襲,如果我很疲憊,如果我想追一集喜歡的電視節目,我就假裝自己根本不在孟買。

多年來,以這種方式體驗不同的城市對我產生了三個明顯的影響。第一,我熟悉的城市數量——盡管有欺騙性——逐漸增多,幾乎快要覆蓋整個“城市星球”。如今,如果有人問我是否去過某座城市,我的第一反應可能就是,或長或短在那兒待過,但這種感覺需要點時間才能消除。

消除這種感覺很重要,因為即使是飛行員,也不會任何地方都飛過。2018年,聯合國公布了一份人口過百萬的城市名單,共548座。一些城市的人口統計數字只包含了城市范圍內的人口,但一些城市的人口統計數字所包含的區域更廣。(一座城市如何劃定最有意義的城市邊界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這與界定一座城市一樣難,無論是在法律術語層面還是在日常話語層面。北卡羅來納州的凱里鎮靠近我父親和繼母退休的地方,它的面積是皮茨菲爾德的4倍——在馬薩諸塞州,由公民會議管理的居民點是城鎮,而由地方議會或市長管理的居民點是城市。而在英國,城市的規劃由皇室決定。通常狀況下,英國的城市必須有大教堂,但我丈夫的家鄉南安普敦市卻沒有。)

拋開這些問題不談,當我查看聯合國的這份全球548座百萬人口大城市的名單時,驚訝地發現,即使把那些我飛行時去過但從未走出過機場的城市算上,即使把那些我去別的城市時順帶經過的城市或旅行時去過的城市都包括在內,我也只去過其中約1/4。

而且我曾去過的那些城市也不具任何代表性。名單上大約有60座城市在印度——在我到孟買的第一個早晨之后的幾年里,我去過印度幾十次,我以為我可能已經對這個國家有了一些了解,然而事實上,我只去過印度的5座城市。當我意識到我不知道德里久爾、塞勒姆、蒂魯吉拉伯利或印度其他幾十座城市的名字時,我感到很震驚。在這548座城市中,有120多座在中國,而我只去過其中4座。

這些數字凸顯了城市星球日益增長的人口優勢——我們有一半以上的人已經生活在城市,到2050年,人數也許會超過2/3——以及它的多樣性和非西方性。這個事實——即使是經常飛長途航班的飛行員也可能無法遍覽整個城市星球——既令人震撼,也令人欣慰。

但對于飛行員來說,他或她所去過的城市之多,可能仍會令人驚嘆。因此,只有飛行員才可能有的城市體驗給我帶來的第二個影響就是:我開始對城市進行分類,不僅從地理上,也從某些對我來說充滿吸引力或是意義非凡的特質上,比如有無河流、摩天大樓或古城墻。

現在是凌晨1點,我從這么高的樓層俯視著阿布扎比,思索著從飛機著陸、進入這座城市以后的幾個小時里最令人難忘的事是什么。在我看來,阿布扎比這個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首都高樓林立,是一座典型的“高樓之城”。即使我已經站在這么高的地方了,仍然有許多高大建筑物是看不到頂的。它也可以被稱為“夜色之城”,因為我們在阿布扎比降落或起飛的時間都是夜晚。我們還可以叫它“燈光之城”,因為當我多年后回憶起它時,它仍然那么耀眼。

我開始下意識地用這種方式對城市進行分類。我是在飛行多年后才意識到自己的這個做法的,但我也不確定這種下意識是怎么來的。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我十分依賴城市中那些明顯的元素和結構來構建我的幻想之城。也可能我只是為了圖方便,或者這么做是有必要的,尤其對那些實際去過的城市比計劃要去的城市多很多的人來說。也許我借鑒了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看不見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至少在構思上如此——這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它也是根據相似性原則編排的。當然,還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公認稱謂,我們仍然使用這些稱謂來指代這些城市,比如“天使之城”“花園之城”“帆船之都”“照亮世界的城市”[7]等。

這種描述城市的方式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應該是在我二十出頭的時候,當時我讀了父親的自傳——他將自己游歷四大洲所去過的那些城市整理成了這本書。因此,在他的自傳中有一些章節的標題叫“365座教堂之城”和“自行車之城”等。

不管是誰啟發了我,我發現這種描述城市的方式很有意思。其中最讓我心動的原因是,我知道父親會喜歡。另一個原因是,這種分類方式不僅強調了城市的個性,也闡明了它們之間的共同點。畢竟,高樓之城有很多,燈光之城也有好多。

城市之間的共同點比我們最初想象的要多得多,我們甚至可以把它們看作公園、圖書館、十字路口和禮拜堂等形式的近乎合乎語法規則的排列。這可能有助于解釋以飛行員的方式體驗城市給我帶來的第三個長期影響:隨著年齡的增長,世界上的城市——包括一些大都市,以及許多對我來說陌生的城市——不斷繁榮昌盛,這讓我感到震驚,也使我的思鄉、歸鄉之情更濃。

我知道我與皮茨菲爾德的關系并不那么簡單。我在那里長大,在那里學會了隱藏自己,并夢想著燦爛的遠方:一個幻想之城,那么完美,那里的孩子不會受到我曾受過的困擾;還有許多真實存在的城市,在那里我相信我會找到那個屬于我的女孩,甚至學會用一種不發“r”的語言或者只有我能發對“r”的讀音的語言和她說話。后來,當我長大一點后,我夢想找到一座城市,作為連接皮茨菲爾德和我的幻想之城之間的現實存在,在那里我能輕輕松松地做我自己(主要是指尊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但又不僅僅如此)。

自從我離開皮茨菲爾德后,我就清楚地知道,許多困境一直如影隨形。我也開始明白,是皮茨菲爾德——大部分仍留在那里的愛我的家人、朋友和鄰居;我的老師、圖書管理員和童子軍領袖;那些幫我攢錢完成赴日暑期交換項目以及隨后的大學學業的人們,比如訂閱我送的報紙的家庭、在我工作的餐館就餐時慷慨給我小費的顧客;允許我保留所有自己賺到的錢的家庭環境;這座城市的基礎設施,比如我在第一次飛行課上見過的跑道以及從這座城市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條養護良好的公路——所有這些使我一直想離開家鄉的夢想成為現實。

如今,雖然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但我還是會經常回皮茨菲爾德。許多我深愛的人仍生活在那里,那里的許多地方對我來說仍然很重要。我一直夢想和馬克在皮茨菲爾德附近某個地方享受退休生活。我們可能每天都會去圖書館,或某家咖啡館,或野生動物保護區。但我也擔心,再回到故鄉生活可能永遠不會有當初離家時的感覺了。

事實上,我與家鄉的關系反復給我上著同一堂課,它告訴我兩種互相矛盾的感情要如何共存。離開家鄉后,我走出了困境,交到了好友,找到了喜歡的工作,遇到了愛人——馬克。我現在在皮茨菲爾德時,會時不時地發現——當我碰到不喜歡的事情,或者想要逃避時——我是那么順理成章地把家鄉和自己混為一談,我不太敢相信自己這么輕易就這樣做了。還有些時候,我發現即使已經人到中年,身邊有丈夫陪伴,走在最熟悉的街道上,我仍對自己有一種不確定感。

此外,當我遠離皮茨菲爾德時,我越來越清楚,自己對其他城市的看法仍然受到它的影響。

有時我覺得皮茨菲爾德就像一個鏡頭,它的特殊尺寸和材質決定了我如何看其他地方。還有些時候,它更像是我隨身攜帶的一張地圖,每到一個新地方,我都會展開它。比如,當我準備在班加羅爾閑逛一番時,我意識到自己估算的半英里正是從我童年時的家到高中學校的距離。或者當我在紐約地鐵站的樓梯口停下來時,我會把眼前的十字路口與我以前在臥室書桌上畫的圖進行比對,來弄清楚哪條路在東邊。

但最主要的是,我覺得皮茨菲爾德在我生活中的作用就像母語一樣,當我試圖了解其他地方時別無選擇,只能求助于它——就像語言學家在整理和描述世界上其他語言時,必須使用一種特定的語言來完成一樣。我想正是家鄉的這種特殊性,以及我對家鄉的復雜感情,解釋了為什么皮茨菲爾德總是伴隨著我,尤其是在那些與它完全不同的或相距甚遠的城市。

有一次我們的飛機在吉隆坡著陸后,我決定跳上一輛開往馬六甲市的巴士——在繁忙的機場巴士站有多個出發牌,而我只認得馬六甲這個名字。天黑后不久,我到達馬六甲市,找了家酒店安頓下來,然后出去閑逛。我沿著一條狹窄的小路行走,然后拐進了一座橫跨馬六甲河的大橋。我站在那里,想看看河流的流向,看看馬六甲海峽和印度洋可能在哪個方向,因為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從倫敦飛來的航班還越過了印度洋的東北部。

在那個溫暖的夜晚,我站在馬六甲狹窄的河道上方,水面映照著兩岸長廊五顏六色的燈光,就像石油在河面上燃燒一樣明亮。我試著計算當時皮茨菲爾德的時間,想到了流經皮茨菲爾德的胡薩托尼克河,還有冬天在河岸形成的玻璃狀冰凌。我也想到了“metropolis”(大都市)、“mother city”(母親之城)這些詞的詞源,想到了故鄉像母語一樣存在的所有情形,比如在馬六甲,我家鄉那條河的拐彎處就像轉彎一樣輕易回到了我身邊。

對于那些說我們再也回不了家鄉的人,我給他們的回答是——用這些年只有飛行員才能收集到的證據——我們從未離開家鄉。當意大利愛國者朱塞佩·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決定逃離永恒之城[8]時,他向那些一直陪伴他的人保證:“我們在,羅馬就在。”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所在的城市了——不記得那是座古城還是現代都市,那里是房屋低矮還是高樓林立;也不記得我當時是坐在酒店房間的桌子旁,還是坐在地鐵里或是公園的陰涼長椅上。我只知道,當我現在回想起這些時,在阿布扎比短暫的夏夜,我想家了。

我從桌旁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透過身后房間里反射的燈光,看向對面的摩天大樓,又看向路面。我拉上窗簾,刷牙,定好鬧鐘,爬上了床。我要早點起床,在氣溫升高之前,去喝杯咖啡,然后散散步。

注釋

[1]“里約熱內盧”的葡萄牙語為“Rio de Janeiro”,意思是“一月之河”。——譯者注。

[2]作者大學就讀于阿默斯特學院,該校位于皮茨菲爾德東邊的小鎮阿默斯特,常年位居全美最佳文理學院第一或第二名,專注于本科教育,不設立任何研究生學院。——編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腳注均為編者注)

[3]“進近”為航空術語,指飛機下降時對準跑道飛行的過程。

[4]《失語的起重機》(The Lost Language of Cranes)原書名中的“crane”一詞既有“仙鶴”之意,又有“起重機”之意。作者少年時剛看到本書書名時,將之理解為“仙鶴”,后明白書名中“crane”的意思是“起重機”。——譯者注。

[5]即英國詩人、文學評論家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其代表作有文學評論集《文學傳記》、詩作《古舟子詠》等。

[6]1英里約等于1.61千米,1英尺約等于0.30米。

[7]“天使之城”(City of Angels)、“花園之城”(City of Gardens)、“帆船之城”(City of Sails)、“照亮世界的城市”(City That Lit the World)分別指美國的洛杉磯、新西蘭的克賴斯特徹奇、新西蘭的奧克蘭和美國的新貝德福德(在19世紀早期,它出口了大量供燈具使用的鯨油)。

[8]指意大利首都羅馬,因羅馬是古羅馬帝國的發祥地,建城歷史悠久而得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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