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期而遇的城市

一、好多年以后人們把那次出發后的經歷叫作長征

村子有一種少有的安靜。樹葉紋絲不動。炊煙直直地升騰，到一定高處便不聲不響地融入云中，在半空中拼出一些可愛的圖像，能大略看出像是貓狗蟲魚什么的。

勤有平常就愛呆呆地看云，能看出許多樂趣。但勤有今天沒空閑，他很忙，要刷馬。他想，人辛苦，馬也辛苦呀，人吃飽了喝足了玩樂去了，馬呢？

這些天戰事不斷，仗打得慘烈。從湘江那條血路沖殺出來，紅軍死傷大半，差一點全軍覆沒。這些勤有并不知情。他跟著十五大隊一路走來，只聽得遠遠的槍炮聲，沒有經歷戰斗。過湘江時見江水微紅，有人說那是上游死人的血水染的。勤有不太信。勤有說秋天的河水有時就那樣。他想一條河的水都紅了，要死多少人？

后來他們就往西走，到了貴州地界。隊伍在一片山林里停了下來，因為有命令叫他們原地休息待命。

十五大隊是一支特殊的隊伍。它的任務是護送物資，一路上沒有戰事。說是護送實際只是看著貨物和馬匹，真正保護他們的是外圍的那些部隊。他們這些老的少的，只能管著那些馬，實際上他們只是馬夫。馬背上的包裹扎得嚴實，馬馱著一路走來，走了那么遠路途，勤有他們也不知道包裹里裝著的到底是些什么。丁教官說那裝著的是彈藥。丁教官叫丁伊群，是他們的頭，勤有他們起初都相信他的話。但走著走著就起疑了，要說是彈藥，仗打得那么激烈，耗損非同一般呀，可包裹卻一只未動。耀族老倌說那肯定不是彈藥，他用手摸，說是硬東西。勤有他們想，當然該是硬東西，總不會是麻布草席什么的吧？勤有想，管它是什么呢，上頭叫護送咱照做就是。他們不問，因為有紀律，問也不會得到答復。

勤有記得那時的情形。于都河上搭起了五座木橋，遠遠望去它們頗像是幾條奇形怪狀的多腳蜈蚣。勤有是從河邊不遠的山上往那邊望的，那時候山還是那些個山，樹還是那些個樹，但那一天這些山林里卻藏了千軍萬馬。行軍是在夜里進行的，由瑞金出發，長長的隊伍走了整整一夜走到這條河邊。白天，隊伍就隱蔽在樹林子里，睡覺休息。到夜里，一條長龍就出現在月影里，隱約的腳步聲里偶爾夾有幾聲咳嗽。

從那天起，一個重要的命令在士兵之間悄悄地傳達。紅都瑞金突然打破了寂靜，人們開始忙亂起來。不是以往的整裝待發，而是一種傾巢而出的大搬遷。勤有他們被抽調到了一起，都是一些伢，還有幾個馬夫。另外就是一支精干的衛隊，一色的精壯漢子、精良火器。他們被人稱為十五大隊。

那天有人將一包重物放在白馬飛兒的背上。

“要死喲！你想收它的命嗎？”勤有叫了起來。

“這是命令，我們按命令辦！”士兵指著小山樣一堆東西說，“就那么些牲口，不多弄些弄不完。”

勤有說：“要走多遠的路？”

士兵搖頭。

勤有說：“那咱們去哪？”

對方還是搖搖頭：“誰知道，我也那么問人哩，誰也答不出，長官也答不出。”

有人說：“叫帶十天的干糧，說是轉移，我看不像是轉移，像是搬家……”

勤有不問了，問也沒用，大家確實不知道。

勤有看見那粗大的筐繩勒入馬背，勒出紅紅的一道，他心疼。

他想了想，咬咬牙找到丁伊群。

“飛兒會累死的。”他跟丁伊群說。

丁伊群嘆了口氣。勤有從沒見過丁伊群嘆氣。敵人的重圍中丁伊群沒嘆氣，槍林彈雨中丁伊群沒嘆氣，可今天他為這事卻嘆了口氣。丁伊群說：“你看師長都讓出了他的坐騎。”丁伊群的意思是說：你看事情重要哩，事情非同尋常。

事情確實非同尋常。好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好多年以后，人們把那次出發后的經歷叫作長征。

從那天起，勤有就隨了隊伍向西面走。他還是不停地向人打聽。

“打仗去嗎？”他問。

“有仗打是吧？”他說。

他得到的回答都模棱兩可，長長的隊伍夜行晝息。那時候他沒想更多，那時候也容不得他想太多。那時候很多紅軍士兵都沒想太多，他們以為是一次普通的轉移。不是說十天嗎？也許用不了十天就又回來了。他們雖然覺得這么大規模的搬遷和長龍般的大隊人馬的行動有些奇怪，但他們還是沒往更復雜的方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