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腳后,林沉峣躺下,看著柯樂粼倒了腳盆里的水,然后坐到他身邊。他伸手拉她的手,柯樂粼略微受驚,撐在床沿的手有些僵硬,隨即放松。雖然他們結婚時有矛盾,但后來的生活要操心的事太多,層層疊疊,所以只有空閑的時候她才會想起他們還沒正式和好。她并不是在等他道歉,只是他沒主動過,她也不想再提之前的事情,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就變成林疏粼看到的那樣,心平氣和相處,但少了夫妻的親密。
“躺在我懷里好嗎?”林沉峣語氣綿綿,“我感覺非常冷。”
柯樂粼害羞,起身說:“我再拿一條被子?!?
“好吧,你再多拿幾條吧,壓扁我算了?!?
柯樂粼“嗯”了一聲,下樓去看林疏粼,他還在拆模型,她叮囑他出去的時候跟她說一聲。他點頭,問:“媽媽,你也要睡覺嗎?”外面還沒黑,怎么都睡覺?
“我和你爸爸有事要談?!?
“爸爸醒了?”
柯樂粼點頭,“你玩累了,就去洗臉刷牙,等會媽媽教你畫畫。”
“知道了?!?
進門的時候,柯樂粼不自覺地放輕腳步,來到床前看到林沉峣閉著眼,她不確定他是不是這么快就睡著了。她換了睡衣,躺在他身邊。
林沉峣向她擠了擠,把她抱在懷里,“我真的睡著了,但你進來的時候我又醒了,只是疲乏得不想睜眼?!?
“現在還冷嗎?”柯樂粼覺得自己全身很熱,他抱她太緊,空氣有點悶。
“好點了。粼粼在做什么?”
“拆模型車,地上一堆零件。”
“他想組裝就由他吧,也算鍛煉動手能力?!?
林沉峣依著她漸漸入睡??聵肤陨晕⒉[了會兒就驚醒了,她摸摸他的臉和額頭,還是有點燙,于是把熱毛巾敷在他額頭,然后下樓找林疏粼。他在組裝模型車,但不知道怎么裝,去找爸爸,打開門看到爸媽都睡著了,就下來自己繼續裝。
“媽媽,你醒了,爸爸醒了嗎?”
“你爸爸有點發燒,還在睡覺,怎么了?”柯樂粼坐在地毯上看他還原模型車。
“我拆的時候記得步驟,現在忘記了,不會裝。”
“洗洗手吧,好多汗,等你爸爸明天幫你?!?
“爸爸明天會好嗎?”
“會?!?
林疏粼洗完手跑去看爸爸,小手握著他露在外面的手,林沉峣醒來,感覺身體沒那么冷了,他睜開眼看到兒子站在床前有些恍惚,柯樂粼有沒有來過。
“爸爸,你還發燒嗎?”
林沉峣輕柔一笑,回握他:“別擔心,我明天就好了。”
“爸爸,你別害怕,我和媽媽會陪著你,還有爺爺奶奶,姑姑姑父?!?
在小孩的世界里感冒發燒是可怕的,尤其看到大人也會發燒就覺得發燒更恐怖了。林沉峣擔心萬一孩子也感冒,林疏粼只要一發燒就要半個多月才好,所以他讓兒子出去找媽媽但林疏粼上床給他捏肩膀,想讓爸爸身體舒服一點。林沉峣沒想到他的手干瘦卻有勁,肩膀真的放松了。
“爸爸,今天我認識的一個小伙伴說他爸爸是消滅壞人的,可他爸爸不是警察。”他很疑惑,除了警察,還有誰抓壞人。
“有好多人都會抓壞人?!绷殖翇i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抱著他靠在床背。
“楊琺韞說他爸爸是檢察官。”林沉峣想到他認識的一位檢察官也姓楊。
“檢查官要拿槍嗎?”
“有危險的時候,他們可以申請帶槍?!绷殖翇i笑出聲,兒子和他問了同樣的問題。
楊靄徊和林沉峣的父親都在教育廳任職,是關系很好的同事,所以林沉峣結婚的時候,楊靄懷代替在廈門參加會議的父親陪母親應邀去參加婚宴。他們在婚禮上正式認識,此后也偶爾見面閑聊,關系不冷不淡,正是他們兩人都享受的友誼狀態。
一次林沉峣和楊靄徊在北方國際射擊場射擊俱樂部偶遇時,兩個人比試,林沉峣的得分比楊靄徊低,于是他問檢察官是否可以帶槍,楊靄徊說根據規定,執行偵察查任務的檢查官有必要時可以借用公務用槍,不過需要提前取得《公務用槍持槍證》。
楊靄徊知道林沉峣的孩子快出生了,便問:“要當爸爸了,緊張嗎?”他去年12月初在桃寧遇到了懷蒲芋,她和一個男生并肩走在人行道上,沒有牽手,可是兩個人都在笑著,那似乎對稱的笑容和聽不清的對話刺痛了他的心,直到后車兩次鳴笛,他才發現綠燈亮了,升起車窗跟著導航直行。他是來找她的,但到達桃寧的那晚便不沖動了。第二天他在當地一些風景區逛了逛,給父母帶了些特產,又參觀了桃寧市“昔·往”館。他被名字吸引,進去后看到一些陳舊泛黃的信封,鋼琴,手套,爐子,還有作業本,草稿紙,以及試卷都不是從未使用過的樣子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是一家關于“往昔”的展覽館。但館長偏偏用“昔·往”命名,顯然是想說過去過去了。過去存在,但過去走了。他看見一頂藍色貝雷帽,不禁想起他曾經也送過她帽子,是什么顏色什么樣式?
再見,懷蒲芋。后會無期。他的心喧囂,然后又平靜下來。見與不見,沒有什么不同,無所謂。
但他心里還是落寞,也曾想他什么時候會成為爸爸。
林沉峣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認真想了一下,搖頭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楊靄徊贊同地點頭。他可以想象到一個犯罪的人是這么犯罪的,但卻不能想象他未來孩子的模樣。
“你不準備結婚了?”林沉峣不見外地問。他聽周圍人說楊靄徊是不婚主義,也聽說過他和一個女學生同居但又分手的消息,但他都不信。相處過程中他覺得楊靄徊似乎對婚姻興趣很大,就像他剛剛問他第一次當爸爸會不會緊張,而且父親說楊家家教嚴格,應當也不會允許他未婚同居又不負責任的。
他們已經走出俱樂部,在輕武器博物館前散步。楊靄徊聽到林沉峣的問題,突然停下腳步,輕聲說:“不知道?!弊畛醯南敕:F在心里一片混亂。
林沉峣沒想到他隨口一問會讓楊靄徊語氣沉頓而挫敗地說出那樣一句話,他想讓朋友開心起來便說:“我有個妹妹……”他很欣賞北墨的正直與聰慧,可是他性格太沉悶,妹妹又是特別驕傲鬧騰的女孩,與他待在一起大概會鬧得雞飛狗跳。何況婚姻里要面對那么多事情,長時間下去彼此會很痛苦,而楊靄徊開朗溫和,也挺聰明,最重要的是教養和家世很好,兩個人溝通應該會很容易,也許他們可以相處試試。
“別同情我。”楊靄徊以為哥哥都會舍不得妹妹,而林沉峣看起來卻像是要把妹妹清理出去。
“對,我忘了,單身漢,黃金。”
他們走進輕武器博物館,正看俄羅斯APS5.66mm水下步槍的注解時,林沉峣收到妹妹發的信息說北墨和她求婚了,她不知道怎么辦。他有很多事情想問妹妹,便向楊靄徊說他先走一步,楊靄徊說一起走,他也沒多少興致。
林杲杲很感謝北墨送她去醫院,可是他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光明正大地在宿舍樓下等她一起去教室或圖書館,所以她很困擾,害怕任函會像室友一樣誤會她移情別戀。但為難的是北墨只是和她并排走在一起,第一次她問:“你為什么要和我走在一起?”他回答:“路很寬?!彼肫鸶绺缰罢f他是送生日禮物給她的人,便說:“北墨同學,我有喜歡的人了,請尊重我?!彼吹剿翢o反應地向前走去,似乎不屑一顧她的警告,又好像是她真的誤會了,林杲杲有些尷尬。但一周后的周一上專業課的時候,她下樓又看到他在樓下,手里還拿著本書讀。她沒有管他,但舍友卻故意喊:“林杲杲?!彼齻內齻€人先跑了,林杲杲慢吞吞地向聽到聲音抬起頭的北墨走去。她看到他始終站在那棵松樹下面,腳邊是黃黃綠綠的落葉。這時她忽然想到就算他知道她出來了,她也不一定要打招呼,便視若無睹,徑直走過他身邊,向教學樓走去。北墨合上書,走在她左邊,他們并肩的樣子很難不讓一旁的同學認為他們是情侶。林杲杲剛想問他什么意思就看到任函和朋友們從男生公寓向教學樓走去,好像看到了她和北墨在一塊。她走快了一點,對著前方空氣說:“請走開。”北墨充耳不聞。他們快要到教學樓前時他才靠近她說:“他沒看到,你想多了?!北蹦X得任函不喜歡她,又怎么會關注她的一舉一動呢。
北墨的話是陳述事實,但林杲杲覺得是在嘲諷她自作多情,最令她沮喪的是任函不喜歡她,也許真的毫不在意她做了什么,可即使那樣她也不想任函對她有誤解。她在樓梯追上他,小聲說:“我不會,你想多了?!彼幌雮λ?,但必須果斷一點才行。北墨大聲說:“什么?”林杲杲想不通外表這么和善的男生怎么也會胡攪蠻纏。第一節課剛下,有許多人上下樓梯,她只好假裝他沒在問她。
這樣的場景重復了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一學年又一學年。她后來就當做看不見他,從不和他說話,北墨也從不主動開口。而校園里認識或偶然見到他們的師生都以為他們是情侶。北墨也從不向室友否認,他并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他,但他覺得至少要爭取一下,讓她看到他。
大四上學期周五晚上林杲杲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外面下起了小雨,她想幸好一直拿著傘。那是爸爸買的傘,她從高中就一直用。她喜歡那把純白色傘頂刻著鮮紅指甲花的傘,用的久了,就想如果未來她把傘送給誰,那么那個人就是她愛的人。后來她遇到了任函,她送他很多東西都被拒絕了,她那時候也沒想起要把這把傘送給他,因為她想送給他更特別的東西,但始終沒選好。
今天聽任函說他正準備考家鄉那邊的公務員,林杲杲卻要準備繼續讀研。她問他:“你會愛我嗎?”任函搖頭,說:“謝謝?!彼⒉磺宄遣皇窃敢夂退黄鸹厝?,但他不會問,因為他不會留在BJ。任函聽說過林杲杲和北墨的傳聞,他并不是刻意打聽,只不過是那些話進入耳朵里,而他認識林杲杲。他不求證,覺得沒有必要。
北墨從大樓出來看到她撐著傘一動不動,似乎出神,他站在她旁邊,發現她在流淚。
“你怎么了?”他遞過去衛生紙。
林杲杲接過衛生紙,擦了臉,“北墨同學,如果你贏了,我就輸了?!?
“任函拒絕你又不是第一次,繼續?!?
北墨極力說笑,但林杲杲笑不出來,眼淚一縷縷滑下來,無聲無息。
“走吧。”北墨接過傘。他先送她到宿舍,林杲杲見他沒拿傘,便說把傘借給他,但北墨覺得萬一她要下樓可能還要用傘便拒絕了。林杲杲說她可以借室友的傘,北墨才拿著傘回了宿舍。
周六早晨還有淅淅瀝瀝的小雨,北墨撐著一把黑傘來到女生公寓樓下,發微信要她下來拿傘。他昨晚要了她的微信,不然只能等到下周才能找到她還傘。
等了幾分鐘不見她回信,他猜她還沒醒,便說:我先走了,中午過來。
林杲杲8點聽到鬧鈴的時候驚醒,從浮窗看到北墨一小時半前發的信息,有些震驚,沒想到他起那么早。他聽哥哥說過北墨家里的情況。他家里好幾代都是軍人,他爸爸北臻是唯一的警察,但在北墨一歲多的時候被警方以殺人罪通緝,成為在逃犯,自那之后他爸爸就消失了。他們一家都堅信北臻沒有殺人,但始終找不到證據,沒辦法上訴。而北臻越獄這一事實使得事情更加困難。盡管如此,北墨一家還是沒有放棄,一邊尋找北臻,一邊搜集證據,尋找另外當事人調查事情過程,可惜還是沒有結果。
她想北墨大概是被家里長輩教育,漸漸養成了這種周末也早起的習慣。
林杲杲迅速洗漱后撐著室友的傘出了宿舍樓向校門口走去坐地鐵回家。她每周末都回家,幫助哥哥一起布置婚房。林沉峣曾對爸媽說又不是她結婚,怎么那么有興致。她聽到后反駁:“如果你來布置,嫂子大概會覺得生活在冰天雪地里?!?
她吃午飯的時候才想起北墨的信息,從桌子上拿起手機看到他又發了一條:12點來。已經11點半了,她回信:我回家了,還傘的事不急。
北墨剛出了宿舍樓,雨已經停了,他收了傘,走回宿舍躺在床上回她:我沒說還傘。然后他迅速撤回,重新編輯:嗯。但林杲杲正準備關手機就看到了。她懷疑他也許還有其他事卻不好開口,她問:有什么要幫忙的嗎?盡管提,就當回報你對我的幫助。林杲杲也突然想到如果她真的報答了他,那么是不是她就不欠他的了。但這種想法一閃而逝,她不想如此薄情地對待幫助了她的人。父母從小教育她要一生銘記給予自己幫助的人。他們說對方的心意很珍貴,不要因為必須回報對方而覺得是負擔。
北墨看著那條信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竟然給她帶來困擾。她在想著兩清?她以為他是仗著幫了她所以纏著她嗎?雖然從小到大他都因為孤僻不討人喜歡,也沒有爸爸撐腰,甚至沒叫過“爸爸”,但他還是有自己的王國,堅不可摧,他以孤傲保護自己的心柔軟鮮嫩,而不是風燭殘年般丑陋。但那行文字有種黑云壓城的居高臨下感,他反思自己為什么要像一個傻子一樣期待她走進自己的世界呢?她唯恐避之不及!
如果我的幫助令你這么困擾,請忘記那件事,只是碰巧,不必報答。你的傘會寄存在宿管阿姨值班的房間里。
林杲杲的好心情被這段文字澆了冷水,她本來有些沖動地想要解釋,但又覺得這樣挺好的,她不想耽誤他。
北墨沒再和她走在一起,他們偶爾遇見也不會打招呼。同學們都猜測他們分手了,不禁唏噓,再次感嘆畢業季就是分手季。任函寒假過后沒再返校,請假在家鄉準備面試。在培訓班上課的時候他常常出神,林杲杲說過的每句話他都得,可是她的樣子卻那么朦朧,他記不清。
任函從始至終都清楚他們不會有可能,他從未期待,只是因為沒有別的女孩進入他的心里,沒有別的回憶覆蓋他和她之間的寥寥記憶,那些在回味中一點點褪色,一層層變輕的場景還沒有消失。
春天了,桃寧市還在下雪,他從培訓班出來站在馬路邊張開手掌,片片雪花落在掌心,融化成水,從指縫流出。他想好不再沉浸在回憶里。
去年他爸爸升任桃寧市副市長,全家便從藤沃搬到了桃寧,但他不喜歡桃寧,覺得無論清晨還是傍晚,街道始終有下水道的臭味,讓人想吐。這里經濟發展比桃寧高好幾個層次,可空氣卻渾濁,他不想在這里工作,但又覺得父母說的對,他留在桃寧,以后孩子們上學會更好一些,所以他最終還是報考了桃寧市公務員。
但任函某一刻會不舒服,他感覺自己總是一再被動妥協,剎那間恐懼以后的人生遇到岔路口要怎么選擇。
想到晚上回去會見到爸爸的某個同事的小女兒,任函有些無奈,似乎之前的生活太風平浪靜稱心如意,所以在這些重要事情上總是有很多波折。他對父母說等工作穩定再考慮結婚的事情,但他們卻說先要接觸以后才有選擇,互相了解需要時間。
遺忘也需要時間,但不用等待遺忘,會忘記。即使記得,愛戀的心意也消失了。
楊靄徊和林沉峣在紅路燈口分開,各自回了家。有幾個女學生坐在公交站長椅等公交車時腦袋和目光隨著來來往往的車輛移動,楊靄徊突然想起了初次見到懷蒲芋的場景?;丶液笏谏嘲l上看修訂的法律文件,猶豫許久后下定決心給懷蒲芋打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