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艙恒溫系統發出蜂鳴時,阿爾卑斯山的雪正撲在舷窗上。
林晚秋用染著凝血的手指解開陳暮云的約束帶,他蒼白的腕骨上還留著轉運時的心電監護貼片。
“林小姐,患者出現低溫癥?!弊o士遞來加熱毯,德語混著醫療儀器的滴答聲。
林晚秋把臉埋進尚有余溫的毯角,想起谷道村那晚暴雨中他濕透的襯衫,也是這樣冷,這樣硬,卻固執地擋在她的車旁。
“林小姐,患者心室顫動!”隨行醫生突然喊。林晚秋撲到擔架床邊,監護儀的警報聲尖銳地撕開云層。
她看著陳暮云蒼白的胸膛上,心臟在電極片下微弱地起伏,那道橫貫鎖骨的傷疤刺進眼睛,是推土機鋼索斷裂時,他把她護在身下留下的。
林晚秋臉色有些蒼白,手指微微顫抖,她希望陳暮云活著。看到男人心率恢復正常,她才松了一口氣,只留下指尖的微麻。
趙云笙的加密郵件在凌晨三點彈出來時,陳暮云正被推進復合手術室。全息投影里《谷道村拆遷同意書》閃著幽藍的光。
林晚秋有些煩躁,扯斷投影儀電源線,真不知道,陳暮云堅持什么。
董事會也將她的職務暫停,理由是修養生息,她不過是腿和手受傷了,又不是腦子壞了。
怎么她一個女人,不允許戀愛了?那些個董事家里一個,外面一堆,她連一個男人都不配有?
怎么女性成長的代價是放棄子宮和放棄愛情。
林晚秋也沒說什么,把柄當然在最有用的時候再用。
病危通知送來時,林晚秋正在醫院天臺抽煙。
德語廣播里播放著阿爾卑斯山雪崩新聞,煙灰被風卷吹散,死過一次的感覺,真是不太好。
她想起遺落的茶,突然瘋狂地翻找每個藥瓶,終于在ECMO耗材箱底找到半包鳳凰單樅。
陳暮云當時沾著泥土的保溫杯泡這個,王帆宇遞給她的,當時她沒在意。
蘇黎世的晨霧漫進病房時,林晚秋正在給村支書發郵件。
窗外阿爾卑斯山巔的雪光映著電腦屏幕,文檔標題是《關于暫停谷道村土地流轉的緊急通知》。
陳暮云的呼吸面罩蒙著白霧,各種導管在晨光中泛著柔和的琥珀色。
手術還算順利,窗外阿爾卑斯山的雪光照在陳暮云臉上。林晚秋提著開水將茶具滾了一下。
鳳凰單樅產屬半發酵烏龍茶,因單株采摘、單株制茶得名。
蜜蘭香型茶湯呈琥珀色,能在第九泡時仍留住巖骨花香,林晚秋盯著杯中舒展的墨綠葉片,這包被他藏在測繪包夾層的茶葉,此刻正在蘇黎世的病房里泛起潮汕山野的云霧。
她俯身替他調整呼吸面罩時,發現心電圖突然有了波動。趙云笙的越洋電話恰在此時打進來:“聽說你抵押了香港淺水灣的別墅?”
“比不上趙總把武夷山母樹大紅袍換成樹葉罐頭?!彼龑⒉∥Mㄖ獣鄢杉堬w機,瞄準垃圾桶上,“順便提醒您,谷道村的項目,比我們想的要復雜,光一個礦,你搞不定?!?
那頭沒在說什么,只留下一句:“林晚秋,我希望未來幾年我的對手好是你,別給自己玩脫了?!?
王帆宇第三次打來視頻時,林晚秋正用棉簽給陳暮云潤唇。手機鏡頭里暴雨如注,祠堂飛檐在洪水中時隱時現。
“泄洪閘卡死了!”王助理的西裝褲卷到膝蓋,小腿上趴著兩條螞蟥,“陳工去年畫的圖紙都泡發了?!?
護士來換藥時,發現林晚秋將額頭貼在心臟起搏器的工作面板上。那個總是優雅淡漠的林小姐,此刻正用染著丹蔻的指尖,一遍遍描摹監護儀上漸漸平穩的波形。
“麻藥代謝時間差不多了,陳先生應該很快會醒?!弊o士Lorelei輕聲提醒。她將新換的生理鹽水袋掛在支架上,余光瞥見林小姐旗袍上的盤扣松了一顆,像是守在這里很久未曾離開過,中文帶著一絲德國語調,“您該去休息?!?
“不然陳先生醒來會看見一只熊貓。”
林晚秋疲憊臉上浮現一絲笑容,流利的德語帶著一絲慵懶,“那也會是一只漂亮的熊貓。”
“她會是一只漂亮的熊貓?!标惸涸戚p咳嗽了一聲,聲音帶著沙啞,望向站著的美麗又溫婉的女人,同時開口。
林晚秋晃神嘴角上揚,和煦的陽光照在那雙野性的眼睛。
真漂亮,林晚秋心想。
蘇黎世深冬的雪粒簌簌敲打著玻璃窗,林晚秋將病房里的恒溫器又調高了兩度。陳暮云手背上的留置針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她下意識用掌心覆住那片青紫,仿佛這樣就能把體溫渡進他的血管。
“別總把我當瓷娃娃?!标惸涸朴脹]輸液的手拍了拍床沿,金屬床架發出輕微的震顫。他說話時胸腔仍帶著嘶鳴,十天前那被石頭穿透左肺葉被德語區的頂級外科團隊搶救了整整十五個小時。
林晚秋沒接話,指尖沿著他鎖骨下方新結的痂游走。那道猙獰的疤痕從心口斜劈至肋下,像把未出鞘的唐刀。
沿著床邊坐下,“陳生當真要做孤膽英雄?”她突然用德語呢喃,指尖停在心臟監護儀的電極片上,“我欠你一命?!?
林晚秋知道最后是陳慕云推開了她,她欠下的自然會還。
只不過陳暮云欠她的,她倒是好好想想。
陳暮云捉住她發顫的手腕。監測儀發出短促的警報,數值在危險邊緣跳動。他掌心的繭子硌得人生疼,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林小姐打算怎么還?”他笑時眼尾漾起細紋,全然不像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人。
陳暮云醒來有三天了,大致知道現在自己在什么地方,是林晚秋這個只見過一面的女人,把自己帶到蘇黎世保住了性命。說到底其實還是他欠林晚秋的多。
窗外傳來市政廳鐘樓的整點報時,青銅音浪震得輸液管微微搖晃。林晚秋俯身時,松脫的盤扣在陳暮云眼前晃成月牙白的光斑。她發間沉水香混著消毒水味道,他時不時會聞到。
“不如...”丹蔻劃過他蒼白唇瓣,在喉結處收攏成拳,“下半輩子賠給你?”
“那我賺了。”陳暮云輕笑,自然是沒恢復過來一直處于昏沉的狀態。
林晚秋不讓他提錢,醫療費用的事情,只是說等他完全好了他們再說。
監護儀突然爆發刺耳鳴響。Lorelei沖進來時正撞見陳暮云劇烈嗆咳,血色順著指縫滲進雪白被單。林晚秋卻紋絲未動,甚至沒有松開攥著他衣領的手,仿佛攥著的是穿越生死線的那根紅繩。
陳暮云知道自己可能一時半會兒還不上錢,垂下眼眸,便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很長,很香,他夢見自己在一片茶園里。
那是他的夢想,走到盡頭,女人穿著一身墨綠色長裙朝他微笑。
“注射10mg嗎啡!“護士長用德語厲聲指揮,金屬托盤碰撞聲驚飛了窗外的寒鴉。林晚秋被強行拉開時,旗袍下擺掃翻了床頭柜上的青瓷碗,湯藥在地毯上洇出暗褐色的羅盤。
直到急救團隊退出病房,她才發覺自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月光漫過阿爾卑斯山巔時,陳暮云在鎮痛劑作用下陷入半昏睡。林晚秋解開他病號服第三顆紐扣,將耳朵貼在那道致命傷疤上。機械聲規律如鐘擺,混語:“林晚秋...茶樹...”
她突然笑起來,淚珠墜在男人嶙峋的肋骨上。如今他們在異國醫院的消毒水氣味里,把彼此破碎的命格縫成了雙面繡。
陳暮云我們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