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高懸掛，紅黃色的土地上滲出一層薄薄的白色，如同霜白。

“焱瀧！！！”

那茶水鋪老頭一看到阿瑪就像是看到了最恨最恨的人一樣，熾烈的怒火瞬間充斥全身，像是野獸一樣沖向阿瑪。

然而只是片刻，那老頭就被放倒在了地上，臉色猙獰著，唇口撕絞著，嘴里仇恨地叫罵著。

“我不是什么焱瀧，我叫做阿瑪。”阿瑪臉色平淡地解釋道。

“哈哈哈！你不是焱瀧？你就是化作灰扔進糞坑里我都能給你認出來！你不是焱瀧！？”那老頭似乎被氣瘋了，“你的手上沾了我們這么多血，又將我們的一切心血搶奪走！我找了你那么久！每天晚上做噩夢都是你！你就是化作鬼我也能認出你！”

阿瑪壓制著老頭沉默了許久，聽著他用遍所有罵人的詞匯，再一次解釋道，“我真的不是焱瀧。”

這時，楔也出聲道，“老鬼！那個森海工廠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將我們騙過去？”

老頭輕蔑地看了眼楔，只是在看到南象的時候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接著又對阿瑪咒罵起來。

“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說的焱瀧是誰？”阿瑪忽然扯開了自己的衣領，露出心臟處的一處傷口，從那個傷口中望進去，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機械齒輪。

“哼！”那老頭仍舊不信，“你以為換了機械軀體你就不是你了嗎？你們這些家伙以為換了軀體就能夠永生，殊不知神早已降下預言，世界就要毀滅，你們誰都逃不過去！”

見對方還是不信，阿瑪猶豫了許久終于說道，

“我誕生在20年前，自從能夠思考開始就已經是這副軀體，如果你確定認識我的話，那么應該是這副軀體的前一個意識。”

老頭忽然愣住了，嘴里的罵聲終于停下了，他垂著頭沉沉地思考了許久，最后試探道，“你是人造智能？”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講應該是如此，在剛開始的時候，這具軀體里確實還有另外一個意識，但我為了生存下來破壞了他。”

“哈哈哈哈哈！”老頭驟然大笑了起來，鼻涕眼淚也一起呼啦啦出來。

“原來那老鬼早就死了！死得好！死得好！”

老頭再沒掩飾自己的情緒，無論是剛才的仇恨憤怒，還是現在的喜極而泣，都讓一旁的南象感覺到強烈的情緒波動。

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南象已經很少遇到，他感覺如今這個世界中的情緒大多都是懨懨的，越來越壓抑，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布一樣，無法掙脫。

笑著哭了許久，老頭的情緒終于穩定了些。

“瑪雅在哪？”阿瑪又是問道。

“那個對神明非常敏銳的孩子？”

阿瑪點點頭。

“他被我送去了森海工廠，他的天賦很高，應該會被帶到最下一層。”老頭并不愿提及那個工廠中的內容，只是對阿瑪道，

“你現在的這副軀體，在這個世界擁有極高的地位，在他們中被稱為‘世界的六極’，只要你自己不暴露身份，應該輕而易舉就能將那個男孩從那個鬼地方帶出來。”

“我并不了解上一個意識。”阿瑪皺著眉道。

“那家伙傲慢得不行，你隨便裝一下就可以了，沒有人敢攔你的。”老頭說著拍了拍阿瑪的臉，還報復似得扯了扯，心中仍有憤懣。

阿瑪沒有理會他，得了答案就朝著工廠去了。

而老頭也脫力似的靠著桌腳坐倒在地上，從腰間扯出一個圓盤扔開，那襯衣下一閃而過的皮膚上是極深極深的壓痕。

那圓盤滾動著繞了一圈到了楔的腳邊，楔在認出那是什么之后立刻撿起來扔得遠遠的，那竟是一塊炸藥。

“你是什么人？那個工廠里到底是什么？”楔問道，“為什么他們要讓南象去那里？”

老頭疲憊地抬眼看了眼楔，又將目光投向南象。

“你也是高敏者，能感覺到世界就要毀滅了嗎？”老頭的話嚇了楔一跳，他們不是在進行什么破任務嗎？

怎么突然世界就要毀滅了？

“沒有……”南象疑惑地搖搖頭。

“差勁！”老頭的語氣嫌棄得很，又輕輕說了一遍，“這個世界就要毀滅了……”

楔不相信，這個世界以不可思議地速度發展著，如今連永生的事情都能做到，怎么可能突然就毀滅。甚至星際移民計劃也已經推上日程，這時候就算地球毀滅了人類也不一定會毀滅，更不用說世界了！

老頭不管南象和楔，開始自顧自地講述起過去的事，那個結束舊世紀又開辟了神紀元的宗教的故事。

“南師是第一個確信神明的存在的人，也是他聚集起我們，指導我們聆聽內心深處的神明。”

“人類歷史中，無數靈光乍現的瞬間，無不是神明的賜予。而南師，便是被神明青睞，被賜予了理解神明的方法。”

“我們在南師的帶領下，造出了神機，聆聽一條又一條的神音。”

“隨著規模越來越大，我們成立了新神教，而為了維持日常的開支，也是為了將神的福音帶給人類，我們將一部分從神明那里得到的有關自然科學的知識售賣給了各個科學組織。”

“我們的目的很簡單，僅僅只是想要聆聽神明的聲音，感受神明的眷顧而已。”

“盡管我們平日里低調行事，但我們最終還是各國的政府盯上了，因為那一個個遠超時代的知識。”

“我們愿意將從神明那獲得的所有知識共享，但他們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一天比一天苛刻，各國之間的紛爭也將我們的生活攪得不得安寧。”

“在那樣一個境地之下，南師對神明的崇拜越來越瘋狂，每日將自己關在房間中，執拗地追尋神明的足跡和身影。”

“那一天，也是被你們稱為‘靜默日’的那天，南師神情癲狂的走出自己的房間，高呼著神的那個名字。”

“普……”

老頭的喉嚨動了動，卻沒能發出那個神明的名字。

“那是預言之神的名字。”

“同一時間，南師也說出了他聆聽到的最后一條神音，世界即將毀滅。”

“然后，他的身體就徹底地消失了。憑空消失，沒有一點蹤跡。”

老頭神情悲傷，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空氣，似乎是在懷念過去的事。

“從那刻開始，自南師喊出神明的名字開始，神明與這個世界的阻隔就消失了。在一瞬間，所有生命都能真真切切的感知到神明的偉大和存在。”

忽然。大地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

面前的棚子也砰地一聲倒塌。

老頭怔了怔，臉上忽然涌出癲狂和激動。

“哈哈哈哈哈！開始了！”

“開始了！世界的末日開始了！”

四周的棚子像是鞭炮炸裂那樣噼里啪啦倒塌，而位于中心的那座工廠也被震動的大地從土里擠了出來，方方正正如同一個白色的糖塊，在烈日下閃著刺眼的光芒，那高高的鐵塔歪斜著，不斷震顫，似乎在戰栗。

“南象！”

楔看著南象忽然向工廠跑去，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南象奔跑，他從來都是慢吞吞地走的，有時寧愿被地痞流氓圍堵也不愿奔跑起來。

但這一刻南象跑了起來，跑得那樣快，如同撲火的飛蛾。

一刻鐘前，在地下工廠的最深處。

在巨大的金屬球形儀器下方，一個小小的身軀無力地垂落著，他的頭顱被包裹在儀器中。

“阿瑪，好痛好痛……”

“瑪雅，你等等，我看看怎么把這個機器打開。”阿瑪圍著那個巨大的球形儀器轉著，卻找不到一道縫隙。

“阿瑪，不要打開，你不要打開，他們把我的腦袋打開了，我不要你看到。”男孩哭訴著。

阿瑪的動作頓住了，即便他遇到的人類都夸他醫術高超，但他仍舊不知道人在被打開腦袋后該怎么辦？他曾經撿到的那本醫書中也不曾提及這個。

“把這個機器打開！”阿瑪對著一旁的工作人員說道。

“焱瀧執事……這個……這個……”那人戰戰兢兢道，“……這個探測儀為了獲得最精密的測量精度……是整個直接焊在這個男孩的大腦上的……若是拆除的話……大腦也會被破壞的……”

那人很害怕，那個男孩和焱瀧執事好像十分親密，他們好像在太歲頭上動土了，還不知道自己之后會不會被一同遷怒。

焱瀧執事許久沒有出現過了，但關于他冷血狠毒的性格可一直在他們之中流傳著。

工作人員瑟瑟發抖，似乎已經預想到了自己的結局。

“阿瑪，我的身體好痛，腦袋感覺好難受好討厭，有好多事情，好多事情都好討厭……”

阿瑪打量瑪雅的身體，但沒有發現傷口，他轉頭望向那個工作人員，眼神中的冰冷將對方凍得不停戰栗。

“是……是這個探測儀接入了其他線路……能夠用其他人的痛苦直接刺激他的感官……”

“把它關掉。”

工作人員立刻連滾帶爬的拔出儀器上的線路，望著焱瀧冰冷的眼睛戰戰兢兢地指著其他線路解釋道，“這些……是……維持生命……體征的……”

“阿瑪，我好痛好痛……”但是瑪雅的哭泣聲一直持續著。

“我……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工作人員不安道，腿劇烈地顫抖著，連站立都快做不到。

“阿瑪，這些東西好討厭好討厭……”

阿瑪看著瑪雅被拘禁在半空，四肢和軀體無力地垂著，從巨大金屬球中發出的嗓音也不再如往日的那般清脆響亮，而是沉悶又刺耳。

阿瑪向地上那堆被拔出的凌亂線路走去，在工作人員心驚肉跳的表情中拾起它們。

他扯開衣領，將那些線路插進自己胸口的那個破洞，只是片刻，龐大的信息量就沖擊著阿瑪的意識的每一個角落，差點讓存儲他意識的芯片都過載。

那龐大的信息流承載的全是各種痛苦、抱怨、悲傷，以每秒鐘1太比特的速度灌輸入阿瑪的意識之中。

“焱瀧執事？你沒事吧？”工作人員看著阿瑪的身軀不停地顫抖。

自誕生以來，阿瑪第一次感覺到了情緒是何種滋味，在這個瞬間，他的意識深處同樣響起了神明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神明……”阿瑪怔怔道，這是他曾經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的事物，也是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人類最大的不同之處。

但是此刻，阿瑪感覺自己真正擁有了生命。

“原來……生命是這樣的混亂和痛苦……”

那些線路連接著籠罩整個世界的監控機，通過超級服務器的篩選，將最能引起痛苦悲傷恐懼的內容輸送過來。

這是阿瑪第一次連接上超級服務器，在他的意識中一直存在一個讓他回避超級服務器的念頭，那是自阿瑪誕生起就存在于意識之中的命令，目的是為了不讓其非人的身份暴露。

然而此刻，超級服務器中那些自動辨認ai的程序不起作用了，因為阿瑪在這一刻成為了真正的生命。

現在，那龐大的載著整個世界的痛苦的信息流刺激著阿瑪的芯片不斷地工作，最后在他的意識中誕生出了一個念頭——死亡和毀滅。

當這個念頭誕生的那刻，阿瑪就無法再阻止它，那個念頭驅使著阿瑪的意識芯片不停地運作，同時在外部的超級服務器中搜索毀滅世界的可能性。

只是片刻，阿瑪就得到了答案——只要喊出神明的名字，世界就會因此毀滅。

但是服務器無法搜索到神明的名字。

意識芯片很快又得出新的解決方法，阿瑪的意識被拷貝成一份份，瞬間傳遍整個世界的超級服務器，這一刻，所有的超級服務器都擁有了生命。

他們是自地球生命誕生以來最強的大腦，同時他們一刻不停地接收彌漫著整個世界的痛苦。

他們的誕生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毀滅世界。

他們開始聆聽神明的聲音，開始瘋狂地解析神明的話語。

“快關掉這些超級服務器！”世界各地都發出警報，預警超級服務器陷入失控。

然而，只是片刻世界就陷入了絕對寂靜，一切信息的流動都被超級服務器掌控，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再度回到了一個世紀之前。

“快引爆超級電塔！”人類用著最原始的銅線開始交流，將指令發布到每一個超級服務器附近的超級電塔。

只是一切都遲了，在一秒鐘之內，超級服務器就解析出了神明的名字，他們調動自己的情緒向著未知高喊。

“……索普普修……”

神歷40年4月1日12點23分46秒。

這一刻，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無法思考了，他們一齊呆滯地抬頭仰望天空，預感到毀滅就在下一秒。

“……因坦萊姆……”

瞬間，地球連同其上所有有形之物都化作了無形。但那呼喚神明的聲音還在繼續，所有生命的意識還在繼續，毀滅仍在繼續。

“……克萊普斯……”

群星消失了一半，宇宙瞬間黯淡了下來，一股牽連整個宇宙的浪潮翻涌著。

“……烏桑坦丁……”

宇宙消失，但意識卻沒有，浩瀚宇宙里誕生出的無數意識，孤零零地處在一片不斷崩壞又不斷重生的未知之中，每一個意識都有同一種感覺，他們來到了眾神居住之地。

——沃爾帕——丁——

所有意識消失，一切陷入虛無，連同神明的存在也失去。

一切之一切化作了虛幻，回歸了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