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三十余歲,入府多年,膝下一直無出。故而經常喜歡去城外那座菩薩廟里拜佛求子。
偶有一日,在山廟外撞見了初鴻便一見歡喜。后來三番五次差人游說,要將初鴻收為義女,帶在身旁撫養。
付墨生起初并不同意這樁事。
初鴻與他雖無血緣關系,但兩人相依為命數年,早已親如兄妹,也習慣了彼此相伴。即使住著并不遮風擋雨的荒涼野廟,擠在干草堆里分食著同一塊烙餅,兩人依然甘之如飴。
付墨生讀過些許書,寫得一手好字。偶爾在城中擺攤,幫人代寫書信。也能掙得些許銀錢過活日子,并不艱辛。
可以說平凡之下,樂在其中。
直到半個月前,初鴻生了場大病。少年拿出積攢多年的所有家當,依然請不動九獅蓮城里的莫大夫出手,他才意識到原來平凡不是福,而是一種罪過。
甘于平凡的人,生活總是喜歡愚弄。扛過了才是福,抗不過,便是罪了。
付墨生不認這罪。
那日也是大雨未歇,他背著病重的初鴻步行二十里,入城求了梁夫人。
梁夫人極為心善。
她并未以出手相助作為交易去換取要將初鴻收為義女的答復,反而親自去請了莫大夫過府救人。
初鴻大病得愈。
付墨生靜坐在南熏齋外,聽著雨聲想了整夜,最終決定答應梁夫人的請求。
舍不得是真的。
給不了小丫頭安穩的生活也是真的。
付墨生選擇向平凡低頭,次日一早便離開了梁府。他知道自己走時,初鴻那丫頭哭了,哭得很傷心。
寬慰的是,梁夫人善名在外,又對初鴻喜愛得緊,他的萬般掛心也終于可以減去千般,余下九千待時光熬散。
……
付墨生甫一收傘,一身墨綠緞面留仙裙的梁夫人便熱情地拉起少年手臂,“瓢潑大雨,怎么這會兒過來了?瞧你這一身濕漉漉的,也不怕著了涼。”
話沒說完,就拉著少年進入了南熏齋。并吩咐侍女去取一身干凈的衣裳,給少年更衣換上。
梁夫人展露的熟絡關懷讓付墨生一時間受寵若驚。連忙蜷縮手臂,朝梁夫人見了個禮,“不敢勞煩夫人。墨生此來,只想見見初鴻,順便……與丫頭道個別。”
梁夫人美眸明亮,閃過訝異之色,“怎么,你要離開了?”
付墨生低頭嗯了聲。
他想去鴻都學宮修行,弄清藏在自己身體里的秘密。只是這話不可與外人言,故而沒有過多解釋。
他抬頭望向門外,見是兩名侍女捧來干凈衣裳與茶水,并非初鴻現身,神色難掩失落,“梁夫人,初鴻她……”
少年自知冒昧來訪多有叨擾。畢竟初鴻如今已是梁夫人義女,名義上來說,他成為了外人。就算梁夫人有心阻攔,不讓二人相見,少年也無可奈何。故而話到嘴邊,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催問了。
“放心,我已命人去請了。”梁夫人莞爾一笑,安撫少年,邀其入座,“就算臉面薄,不肯換身衣裳,至少也把這碗姜茶喝了。若是著了涼,小丫頭可就要記恨我這義母冷落了她心心念念的付哥哥了。”
付墨生歉笑。只好端起姜茶,輕啜了口。
梁夫人露出滿意的笑容,纖纖玉指擺弄著她的錯金螭龍鐲,緩緩開口:“其實你若愿意,也可留在這府里,大小尋個差事,以后日日可見,也省的初鴻那丫頭整天惦記,茶飯不思。”
付墨生忽覺眼前恍惚,晃了晃腦袋,望向對面,見那梁夫人臉上的關懷之色消失殆盡,說話的口吻也似乎冰冷了些,他只當自己挨雨著了涼,出現了幻覺,并未多想。
“多,多謝梁夫人好意。您愿收養初鴻,已是……已是莫大恩惠,墨生豈敢再多央求。”付墨生的恍惚感愈發嚴重,此刻只覺天旋地轉,好不難受。他斷斷續續地說道,“只求夫人能早些,早些讓我兄妹相……”
少年的話并未說完,身體前傾一頭栽地。
那位原本端著姜茶的侍女彎下腰身從袖中掏出匕首,極為熟練地往少年心房捅去。
一刀,兩刀……
然后是肚腹,一刀,兩刀。
眉心,兩刀。
割喉,兩刀。
手筋腳筋,各自兩刀。
整整十二刀,刀刀凌厲果決,沒有半點兒拖泥帶水和猶豫。做完這一切后,與另外一名捧衣侍女抬起已無半點兒鼻息的少年,走出了南熏齋。
隨后幾名奴仆闖入,端水的端水,抹地的抹地。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南熏齋干凈如初,半點兒血跡也瞧不見了。
而梁夫人由始至終都坐在那里把弄著她的錯金螭龍鐲,仿佛她只是潑了一盞茶,淹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
何須一提?又何須一顧?
……
傍晚。
梁府的后門推出了一輛貨物車,車上蓋著一大張油布,油布上還掩著草席。推車的是個身形魁梧的老漢,披蓑衣戴斗笠。隨行還有兩位府邸護衛,高靴,撐傘。
出城之后,一路向西。
九獅蓮城城西十里地有一處亂葬崗,埋骨不計其數。終年陰氣森森,白骨累累,烏鴉盤旋,蟲獸流連。
梁府的貨物車停在亂葬崗的山崖畔,驚飛一陣烏鴉。
黑夜大雨中,推車老漢掀開草席和油布,搬動少年那已鮮血流盡慘白得不忍睹目的尸體,走到崖邊,丟了下去。
亂葬崗里,無數蟲獸抬頭。見食心喜,紛紛撲上……
“小兄弟呀,你別怪咱把你丟在這亂葬崗。咱也是拿人錢財,奉命行事,我不照做,那也是要掉腦袋的呀。你在天有靈,看在老哥我將你兄妹二人拋尸在同一地兒的面上,原諒哥哥吧。”
蓑衣斗笠的老漢拋尸之后,燃起了一炷香,雙手合十,將那香夾在掌心,山崖畔上來回踱步,四面朝拜。
兩位護衛不屑一笑。
“老張,你這般膽小,可不適合干拋尸人行當。”
“嘿嘿,沒辦法,膽小是天生的,改不了了。”
“話說回來,你這東也拜、西也拜的,管用嗎?”
“管用!怎么不管用?老張我干這損陰德的勾當幾十年了,若不管點用,哪還能活蹦亂跳活到現在?有句老話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看吶,你們還是學我一樣,敬一敬亡人吧。”
兩護衛嗤之以鼻。
“怕什么,咱們有刀,就算這亂葬崗的冤魂找上門來,也保準割了它的頭顱下酒喝。”
說完,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