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勇男望向林晃司,眼中充滿了深深的憂慮。
“東京陰陽寮經此一亂,內斗不休,力量大損,新鬼在權力真空下必然更加猖獗。至于舊神和舊鬼們,它們對現在這個被人類的無邊欲望和混亂靈力充斥的世界,恐怕早已產生了不滿。當它們認為時機成熟或者被某些偶然契機徹底激怒時……”
夏目勇男沒有說下去,未來的景象有些殘酷,茶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河童雖然漫不經心,卻縮了縮脖子,連八岐大蛇也盤起了身體,小小的頭顱昂起,悄悄咪咪地聽著夏目勇男的敘述。
“新舊交替,神魔亂舞的時代序幕或許已經拉開了。”
過了半晌,他才接替剛才的話題,最終嘆息道:“月見大人的失蹤,或許與這個時代并非全無關聯。尋找她的下落,還有應對即將到來的風暴,恐怕會是同一場戰爭的兩個側面。”
林晃司沉默了下去,她的肩頭承載著一位縮小版的災厄之神的重量,心中卻沉重千倍。
想要憑借一己之力尋找失蹤的宥子,如大海撈針。而舊神的不滿與新鬼的猖獗,預示著東京乃至整個日本靈界將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時刻。
他端起夏目為他倒的茶,滾燙的茶水入喉,一絲溫熱浸潤了心肺,讓他混亂的思緒強行凝聚在一起。
林晃司的思緒飄向了東京那片充滿了貪婪欲望與絕望相互交織的大都市,他打破了這片沉默。
“夏目大人,您可曾思考過,鬼神亡靈之力,究竟源于何處?”
夏目勇男微微一怔,審視的目光落在八岐大蛇的身上。
“驅魔人的第一課,你還記得嗎?”他忽然語氣一轉,輕松了幾分,“哦對了,抱歉,我忘記了你不是陰陽寮出身的正統神官。”
“……”
夏目勇男臉上掛著幾分尷尬,轉口道:“那么,一開始進入驅魔人這個行當、了解這個靈異世界時,你一定從你父親那里聽說過。”
林晃司微笑抬頭,迎上夏目的眼光,仿佛在說“您還是別說廢話了吧”。
夏目勇男并未期待林晃司回答,他自問自答繼續陳述一個古老而殘酷的事實。
“信仰,也就是說,人心深處最強烈最持久的執念與恐懼,便是滋養它們存在的土壤。這并非虛妄之言,而是亙古不變的法則。舊神的隕落與新神的逐漸強大,其實是人類世界意識變遷的投射。”
“看看我們這片土地上的舊神與舊鬼吧。”
夏目勇男的聲音夾雜著一絲悲憫,“正如這位八岐大人,它曾是肆虐的災厄化身,也是鎮守一方神域的自然之靈。它的力量,源于上古先民對狂暴自然、對無法理解之自然偉力的敬畏與恐懼。它是山崩海嘯,是雷霆雨露的具象,是扎根于這片土地血脈深處的古老回響。”
八岐大蛇昂起小腦袋,發出一聲輕哼,算是默認了夏目勇男的總結,承認自己的力量源自敬畏和恐懼。
“再看那些舊鬼,”夏目繼續道,“因偷盜而死的竊賊之魂,其執念在于生前尚未了結的貪婪。被仇殺而含恨的亡靈,力量源于深入靈魂的不甘與復仇的渴望。”
“那些因戰亂饑荒,以及古老契約而徘徊的魂靈,它們的根基,強烈依附于過去的時代規則,比如說忠義、復仇、承諾等等。它們的形態、力量、甚至存在的邏輯,都烙印著舊時代的印記,是逝去歲月留在現世的幽靈。”
茶室內,河童和酒吞童子也陷入了沉思,它們自身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屬于“舊”的范疇。
“然而,”夏目勇男話鋒一轉,口吻陡然變得冰冷,“看看如今的東京,看看這個被資本洪流、信息爆炸和即時欲望淹沒的時代!它孕育出了怎樣的新鬼?”
夏目勇男壓抑著憤怒,似乎對新鬼很是不滿。
“那些因炒股失敗,一夜之間從云端跌落深淵而自殺的亡靈!它們的執念是什么?是對財富數字一瞬間歸零的絕望與不滿!是資本游戲規則下,被碾碎的賭徒心態!它們的形態,或許從誕生那一刻起,便是扭曲的,而且還散發著銅臭與崩潰的焦糊味!”
“那些為虛幻的偶像殉情或因校園暴力而崩潰自殺的年輕魂魄!它們的核心是什么?是對虛幻人設的狂熱迷戀,是自我價值在群體狂歡中被徹底否定后的極端虛無!”
“還有那些在過度消費,在盲目攀比中耗盡生命之力,最終負債累累、絕望而終的魂靈們、它們的根基,是現代社會精心編織的物欲陷阱與身份焦慮!是更多、更快、更新的貪婪本身!”
夏目勇男的聲音如越發冰冷。
“這些新鬼,它們的力量不再源于人們對自然偉力的敬畏,不再依附于古老的道德信條或復仇法則。它們的根源,是現代資本社會催生出的情緒風暴。”
“其中就包括了人類對財富的瘋狂渴望與瞬間幻滅所構成的極端落差,對虛擬人物的病態投射與幻想破滅后的極端失落。還有被消費主義異化后無法填補的空洞,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絕望。”
“它們的力量形態更加詭異多變,更加難以捉摸,如同資本本身一樣,無形無蹤卻又無處不在而且還能快速傳播、瘋狂增殖!它們寄生在人類的欲望泡沫和情緒廢墟之上,汲取著這個時代特有的病態的信仰之力。”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窗外京都寧靜的庭院,仿佛能看到遠方東京那躁動不安的靈壓漩渦。
東京便是新神與新鬼們的樂園,是名副其實的“惡靈之都”。
“舊神舊鬼,如磐石那般,扎根于土地與歷史的深層,力量磅礴卻可能因為被人們遺忘而陷入沉寂。”
“新鬼,便像病毒,誕生于欲望的泡沫與信息的洪流,力量詭異、增殖迅猛,卻根基淺薄、充滿了不確定性。”
“而現在,”夏目勇男提高聲量,像是在宣告什么似的,“平衡被打破了!”
林晃司大概能夠猜到他要說什么。
泡沫經濟的崩潰,便在東京這片欲望的沼澤里投入了一顆巨石!
它砸碎了無數人的美夢,制造了海量的絕望、怨毒與虛無等等負面情緒。東京成為新鬼們最肥沃的溫床,它們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模滋生壯大。
“新鬼的崛起和新時代的降臨,驚醒了那些沉睡在靈脈深處被遺忘在歷史塵埃中的舊神與強大的荒魂。”
林晃司沉聲道:“所以您剛才才會說,八岐大蛇離開熊野,絕非偶然。那些舊日的存在,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劇變,感受到了新鬼的喧囂對古老秩序的褻瀆,也感受到了自身信仰根基被現代文明不斷侵蝕的危機!”
夏目勇男的身體微微前傾,陷入了無限的感慨之中。
“舊神的不滿積蓄千年,新鬼的狂歡方興未艾。當舊日的古老存在感受到信仰根基動搖時,當新生的鬼神試圖定義新的規則時。那么雙方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
如今,林晃司總算明白東京、京都陰陽寮真正的矛盾是什么了。
京都陰陽寮不僅是保守派,是反對人與亡靈傳統一起的陣營,也是舊神、舊鬼們的天然盟友。
至于東京陰陽寮,他們制造新鬼、利用新鬼并主動將東京變為了“亡靈之都”。唯有將東京化作充斥著新鬼的煉獄,才能夠繼續壯大、強化陰陽寮的權勢。
安倍晴澤推動新時代的降臨,不僅是為了陰陽寮,也是為了自己的家族利益。
“我明白。”
林晃司放下了茶杯,“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暗中尋找月見宥子,至于時代風暴……”
他站起身,眼里的疲憊一掃而光。
“月見館,從來就不是避風港。它矗立在生死交界,就是為了迎接風暴。舊神不滿,新鬼猖獗?那就讓它們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