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那飽含極致恐懼的嘶吼，是林晃司唯一的線索，指向了兇險莫測的熊野核心。

然而，欲往神域尋人，需先知逝者來路。

這亡魂因何踏入死地？

其執念深處，那混雜著不甘、恐懼、怨毒乃至一絲解脫的復雜情緒，究竟源自何方？

調查，必須先從這殘破的遺物與月見館的接引記錄開始。

林晃司并未未動那片滲透在地板上的污穢碎片，趁著碎片消失之前，他動用靈力再次謹慎探出。

這一次，非是攫取混亂的記憶，而是解析著物質的本身。

“河太郎，取凈水與無垢琉璃皿。”林晃司聲音低沉，他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

河童不敢怠慢，眼中也少見地沒了戲謔，它迅速端來一碗取自月見館深處不含半點生氣的“凈水”，另一只手還拿著一只邊緣刻著細密符文的透明琉璃皿。

林晃司用靈力包裹著碎片，將其輕輕置于水中。

碎片入水，并未沉底，反而懸浮其中。

渾濁的泥漿在凈水中緩緩散開，像是滴入清墨。

林晃司指尖微動，琉璃皿邊緣符文亮起微光，水中的雜質仿佛被無形之力牽引，開始分層沉淀。

“經理桑，這泥……”

河童湊近，鼻子聳動。

“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像爛木頭混著鐵銹，還有點廟里的香灰味兒？但又不太一樣，它更深更具備邪性。”

林晃司不語，目光銳利。

泥漿沉淀后，露出了碎片上附著的苔蘚。

那并非尋常的碧綠，而是濃得化不開的墨綠，邊緣透著一種不祥的暗紅脈絡，仿佛吸飽了陳血。

就在苔蘚的紋理深處，似乎鑲嵌著極其細微的暗金色晶體，在琉璃皿的微光下，偶爾閃過一絲非自然的冰冷光澤。

“界苔…神域邊緣的伴生物…”

不知何時，酒吞童子也來到一旁，抱著雙臂，赤紅的眼眸盯著那些暗金晶體，隨后繼續說道：

“不過，被污染了。帶著那位遠古存在的印記。這個倒霉鬼，怕是誤入了不該踏足之地，驚醒了不該驚醒之物。”

酒吞的語氣帶著一絲罕見的忌憚。

林晃司小心地用靈力攝起一小片苔蘚，置于琉璃皿底部。

他閉目凝神，灰白靈力如煙似霧般籠罩其上。

這一次，他捕捉到的不是畫面，而是一種感覺。

那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絕望感，仿佛觀察者被置于萬年古木的根系之下，被沉重的黑暗和冰冷的注視包裹，連靈魂的吶喊都被吞噬。

“他死于‘注視’。”

林晃司緩緩睜開眼，渾身冒起一陣寒意，“他是被某種存在‘看’死的。靈魂被污染扭曲，被無情地撕裂。這道苔蘚，沾染了他死亡前最后的恐懼和那位古老存在的印記。”

酒吞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所以亡靈魂體才會如此不穩定且充滿污染。

接引記錄上，只有亡靈闖入時的空間坐標波動，并無生前姓名籍貫。

唯一的線索，似乎只剩下這身破爛的沖鋒衣品牌。這不算什么頂級的戶外品牌，在泡沫破滅后的日本，倒也算常見。

調查陷入僵局。

一個穿著普通戶外裝備、死于熊野古道深處的無名氏。

東京每日失蹤人口不知凡幾，經濟寒冬下，絕望的遁世者比比皆是。

該從何處查起？

林晃司開始回憶亡靈最后嘶吼時的模樣，那怨毒的情緒中還有著一絲不甘心與解脫的快樂。

如果不仔細觀察的話，外人只看到了他的恐懼。

這不合常理。

如果單純死于古老存在的“注視”，亡靈的情緒應該只有純粹的恐懼。

那一絲不甘與解脫，極有可能指向了生前的因果。

“查近期前往熊野地區的徒步者，重點留意近期有異常行為的人。比如突然離職、或家庭遭遇變故的男性。”

林晃司對河童下令，“拜托受到月見館約束的低級亡靈，是時候讓它們行動起來，留意警視廳的非正常死亡或失蹤檔案。”

酒吞童子領命而去，潛入東京龐大而混亂的信息暗流。

然而，行動如石沉大海，了無音訊。

幾日過去，酒吞童子罵罵咧咧地回到了月見館。

“沒影兒！熊野那邊最近天氣惡劣，報備的徒步者很少，都安全回來了。失蹤檔案里倒有幾個，但時間、地點、特征都對不上號。這家伙像憑空冒出來，又憑空消失！”

林晃司眉頭緊鎖。

驅魔人的直覺告訴他，當所有明面上的線索都指向死胡同，那么真相必定藏在被精心掩蓋或視而不見的角落。

亡靈那充滿著不甘與解脫的情緒碎片，像黑暗中微弱的磷火，再次閃現。

“家庭…變故……”

他低聲沉吟，灰白眼瞳中閃過一絲銳光。

“河太郎，去查查沖鋒衣的銷售點，特別是東京及周邊地區的。購買記錄或許很難找，但我想，店員的口述記憶里，應該有一些印象深刻的顧客。特別是那種看起來心事重重，或者購買行為有些決絕的人。”

話音落下，林晃司又做出了一個看似跳躍、毫無厘頭的決定。

“酒吞，你留守。河太郎，跟我去一個地方。”

京都陰陽寮悍然介入東京事務后，京都、東京之爭成為了當下陰陽寮的主要矛盾，他們顧不得月見館事務。

所以，這段時日以來林晃司來去自由，只要不是太高調，就不會遭到陰陽寮的針對。

一人一妖去的地方，位于東京邊緣，一處略顯蕭條的社區。

他可不是想一出是一出，而是在亡靈殘留的怨念里，捕捉到一縷屬于家的眷戀氣息，因而追蹤來到此處。

社區里彌漫著經濟寒冬的頹唐。

他們停住腳步，站在一棟普通的公寓樓前。

林晃司沒有上樓，只是站在樓下陰影里，與融入背景的幽靈沒什么區別，他強大的靈覺無影無蹤地悄然探向目標樓層的一戶人家。

屋內，光線昏暗。

一個身穿素色和服的年輕女子跪坐在佛龕前，背影單薄。

佛龕上并無照片，只有一盞小小的長明燈，燭火搖曳。

她沒有誦經，只是呆呆地望著那點微弱的燈火，眼神空洞，有點像失去了魂魄的偶人。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悲傷無助，還有深入骨髓的恐懼。那種恐懼并非來自外界，更像是從心底深處滲出的寒冰。

林晃司的目光落在了女子無意中露出的手腕上。就在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烏青指痕，尚未完全消退痊愈。

那絕非尋常的淤傷，倒像是被某種尖銳物連日碾軋所致。

河童伏在廊柱后，嗅到從窗縫逸出的氣息里混雜著檀香、腐葉與一絲極淡的血腥，仿佛有人將死去的蝴蝶碾碎在香爐中。

忽然，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被地平線吞噬，白晝與黑夜的界限驟然模糊。

林晃司的靈覺敏銳地發現，在那明暗交替的剎那，女子空洞的眼神深處閃過強烈的恨意！恨意濃烈，與她周身彌漫的悲傷柔弱形成了極其詭異的反差。

這恨意，并非指向亡夫，而是另有所屬！

“古語說，君子慎獨，也就是說一個人獨處時也要盡力約束自己，不能因為周圍沒有人就去做一些壞事。可是，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如此高尚。所以，大家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在沒人的地方便會原形畢露。不過，她看起來不像是在演戲。”

這恨意絕非喪夫之慟所能孕育的。

那分明是惡鬼啃噬心肝的絕望與快意交織，女子表面如泣血觀音，內里卻像被業火焚心的羅剎，淚水中必然摻著仇敵的骨灰。

有時候知道了真相又能怎樣？活人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悲劇，了解真相只會越發痛苦。

身為驅魔人，在這個行當里呆久了，不知覺中就會變得冷血弒殺，對人性充滿了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