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紫藤花的甜膩,掠過烏衣巷西角的竹籬時,將蘇硯茅屋頂的衰草吹得簌簌作響。少年正伏在青石板案前搗藥,木杵撞擊陶缽的篤篤聲,與遠處更夫敲梆子的節奏暗合——這是他第三日調制芙蓉膏,前夜在《千金方》里查到用蜂蜜鎖色,特意賒了半罐槐花蜜,瓷罐邊沿還粘著未擦凈的淺粉花汁。
任瑤抱著桐木琴站在柴門前,指尖摩挲著琴囊上的瘦竹刺繡。昨日在聽風樓,當她褪下繡鞋時,發現腳踝處的淤青已淡成淺褐色,卻比挨打時更讓人心慌——那個叫蘇硯的書生,竟連她裙擺下的傷都留意到了。竹籬縫隙里漏出的搗藥聲忽然停了,柴門“吱呀“推開半扇,少年鬢角沾著木芙蓉碎瓣,青瓷藥碗里的膏體泛著珍珠光澤,映得他眼底似有春水微瀾。
“昨夜露水重,芙蓉花瓣收了七朵?!疤K硯側身讓道,門檻上的破陶罐里種著新移的蘭草,正是任瑤前日說過的“可解琴室濁氣“的品種。茅屋逼仄,卻收拾得纖塵不染,西墻竹架上晾著洗得發白的襕衫,東窗下堆著半人高的書冊,最頂層的《樂記》抄本邊角卷起,露出幾處密密麻麻的眉批。
任瑤的琴幾剛擱在木桌上,陶制筆洗里的浮蓮便晃出漣漪。她看著蘇硯蹲下身替自己褪去鞋襪,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握慣了毛筆卻仍要劈柴的印記,在她雪白的腳腕上落下淺淡的影子,像極了琴譜里勾挑指法的符號。藥膏涂在淤青處時帶著恰到好處的清涼,混著若有若無的墨香,原來他昨夜研墨抄書時,硯臺就放在制藥的陶缽旁。
“公子的字,“任瑤忽然盯著墻上新貼的詩稿,“比聽風樓的賬房先生還工整三分?!靶埳稀扒迳汤@梁久,素手破愁城“兩句尚未干透,尾注小字“贈聽風樓任瑤“旁,畫著個迷你古琴,琴弦處還綴著三滴墨跡,分明是昨夜揮毫時濺落的。
蘇硯的耳尖倏地紅透,像被紫藤花染了色。他轉身取來松煙墨,木盒里竟躺著片完整的木芙蓉花瓣,薄如蟬翼的花瓣上,用金粉描著半闕《鳳求凰》的琴譜:“前日見娘子琴穗磨損,想著...想著墨錠裹絹布,能護琴弦少受些潮?!昂械子脴O小的字寫著:“聞君夜讀,故調商聲以破寂“,字跡帶著微微的顫筆,倒像是研墨時手不穩留下的。
任瑤的指尖撫過琴譜上的泛音標記,忽然想起昨夜在聽風樓,她對著漏雨的窗欞彈奏《搗衣》,彈到“月落烏啼“處,分明聽見茅屋方向傳來翻書頁的響動。此刻木盒里的松煙墨還帶著體溫,混著蘇硯身上淡淡的槐花香,讓她想起老琴師說過的“音藥同源“——原來這世間最治愈的藥,從來不是芙蓉膏,而是有人將你的心事,研成墨,寫成詩,譜成曲。
暮色漫進窗戶時,蘇硯忽然指著案頭新得的《毛詩注疏》:“《關雎》篇說'琴瑟友之',昨日試著給娘子的琴曲配了些吟誦調子...“話音未落,任瑤已調弦應和,宮音起時如清泉漫過鵝卵石,他的吟誦聲隨之響起,聲線清越如松間流泉,在漏風的茅屋里織成張溫柔的網。當吟到“窈窕淑女“時,窗外的紫藤花恰好飄落一朵,正落在琴弦上,任瑤指尖輕顫,泛音里竟多了分清甜,倒像是把滿院花香都揉進了曲調。
更鼓響過三聲,任瑤抱著琴準備告辭。蘇硯忽然想起什么,從枕邊取出個錦囊:“前日在巷口撿的,娘子琴囊上的穗子。“褪色的絲絳上,繡著的瘦竹已缺了半片竹葉,正是她被張豹拉扯時扯斷的。他望著她低頭系穗子的模樣,鬢角的碎發掃過泛紅的耳尖,忽然覺得這漏雨的茅屋,因著她的琴聲和藥香,竟比任何華堂都要溫暖。
夜露漸重,任瑤走在青石板路上,琴囊里的新墨與芙蓉膏隔著絲絹,散發著奇妙的混香。路過巷口老槐樹時,她忽然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蘇硯舉著盞舊紗燈,燈影在雨幕里搖搖晃晃:“夜里露水重,照你到聽風樓...“
紗燈的光暈里,兩人的影子在潮濕的磚地上交疊。任瑤看著他因奔跑而微敞的領口,露出鎖骨處淺淡的墨跡——那是方才研墨時不小心蹭上的,卻像極了她琴譜上的某個音符。夜風掠過槐樹,將最后幾朵紫藤花吹落在紗燈上,暖黃的光映著他清瘦的側臉,讓她忽然想起《詩經》里的句子:“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這一晚,聽風樓的雕欄處,任瑤第一次在琴囊里放上了兩片曬干的木芙蓉。當她撫響琴弦時,松煙墨的清香混著芙蓉的淡甜,隨著《鳳求凰》的琴音漫出,驚起了棲息在檐角的宿鳥。而隔著三條巷子的茅屋里,蘇硯對著新得的半卷《樂府詩集》,忽然在空白處畫下個小小的身影——素衣執琴,鬢邊別著朵木芙蓉,腳下是片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