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過后,蜀地的棧道懸在千仞絕壁間,宛如一條墨色綢帶纏繞著青灰色的山巒。晨霧未散時,整條棧道都浸在牛乳般的霧氣里,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岷江,滔滔江水裹挾著碎冰奔涌而下,撞擊著江心的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蘇硯扶著朱漆欄桿俯瞰,只見云霧在峽谷間翻涌,時而聚成綿密的云海,時而被山風撕開缺口,露出崖壁上頑強生長的古柏,虬曲的枝干如同琴師蒼勁的手指,在云霧中勾勒出千年的滄桑。
“當心濕氣。”任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蜀地特有的濕潤。她捧著新焙的蒙頂茶,鬢邊別著朵野菊花——這是昨日在山間采藥時所摘。石桌上擺著新拓的碑文,墨跡未干,旁邊壓著幾片曬干的川芎,是她為過往旅人調配的驅寒藥材。遠處的山峰在云霧中若隱若現,時而有山鷹掠過棧道上空,尖銳的啼鳴刺破長空,驚起一片山嵐。
“方才在驛站見了本《蜀道琴譜》,”蘇硯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記載著古人在棧道撫琴以鎮山魂,倒讓我想起你在秦淮河上,用琴音退盜的模樣。”
任瑤輕笑,將茶點推到他面前:“那時是年少氣盛,如今倒覺得,這蜀地的山風松濤,才是最天然的琴弦。”她望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峰,“你聽,山澗的流水聲,可不比任何曲子都動人?”話音未落,一陣山風呼嘯而過,卷著崖邊的枯葉掠過棧道,發出嗚咽般的聲響,與遠處的瀑布轟鳴交織成天然的樂章。
午后,云霧漸散。陽光穿透云層,在棧道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蘇硯這才看清,腳下的石板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凹痕,那是千百年來馬幫的馬蹄與挑夫的扁擔留下的印記。
遠處的山峰露出真容,層層疊疊的綠意中,點綴著幾處紅瓦白墻的村落,裊裊炊煙升起,在藍天的映襯下宛如水墨畫中的留白。棧道旁的茶棚里,幾個馬幫漢子圍坐成圈,纏著任瑤彈奏一曲。“就彈《水調歌頭》吧,”為首的老者捋著胡須,“走南闖北多年,最盼著歸家時能聽見熟悉的調子。”
暮色漫過山脊,棧道的燈籠次第亮起。橙紅色的光暈在暮色中搖曳,與天邊的晚霞相互輝映。蘇硯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夕陽將云層染成金紅色,宛如一幅展開的山水長卷。
山腳下的岷江泛著粼粼波光,歸巢的鳥兒掠過江面,在水面上留下細碎的漣漪。此刻的棧道,仿佛是連接人間與仙境的紐帶,承載著無數旅人的故事與思念。
更漏聲中,兩人倚著棧欄賞月。皎潔的月光灑在棧道上,將青石板鍍上一層銀霜。遠處的山峰籠罩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靜謐。偶爾有夜梟的啼叫打破寂靜,回音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任瑤輕撫古琴,彈出一段清越的泛音,與山風、江濤的聲音融為一體,恍若天地都在為這對璧人伴奏。蘇硯取出筆墨,在宣紙上勾勒她倚欄的側影,月光為她的輪廓鍍上一層柔光,宛如畫中走出的仙子。
“若將我們的故事寫成游記,”任瑤忽然停弦,“該取個什么名字?”
蘇硯望著硯中未干的墨跡,笑道:“就叫《云棧琴書行》如何?山為紙,水為墨,我們的一生,便是這萬里山河間永不落幕的長歌。”他替她攏了攏披風,“從烏衣巷的杏花雨,到蜀地的云棧月,每一步,都印著琴心與書骨的回響。”
晨光初現時,棧道又迎來新的旅人。薄霧中的棧道宛如沉睡初醒的巨龍,漸漸恢復了生機。山風掠過,檐角的銅鈴輕響,遠處的山巒在朝陽的映照下泛起金色的光芒。
任瑤站在茶棚前,看著蘇硯將新刻的“琴書驛站”匾額掛上木柱,忽然覺得,這蜀地的云棧,不過是他們漫長旅途中的又一個驛站,而琴音與書韻,將永遠是他們生命中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