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尚未散盡,劉黑子瞥了眼牛三貫領命跑開的背影,又偷眼瞧了瞧王卷之,臉上堆起一絲諂媚討好的笑湊近了兩步:
“大人。”
說著他指了指一間緊閉著門的偏房:
“那里面還有十來個女子呢!她們怎么處置?”
他頓了頓,眼神瞟了下王卷之的反應,試探道:
“要不小的去里頭給您挑揀兩個干凈懂事的?這一番廝殺勞頓,也好……”
話未說完,王卷之抬起了手:
“打住!”
劉黑子臉上的諂笑瞬間僵住,只剩尷尬和一絲茫然,他沒明白自己拍馬屁怎么拍到了馬蹄子上?
王卷之被他這話頭一帶,思緒也瞬間從宏圖大略被拉回了現實。
自己咋就忘了那群女子呢……
若是讓自己鼓動這群血勇漢子去廝殺拼命,他有的是法子。
可處理這些無辜女子,卻是犯了難。
他下意識地側過頭,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顧正炎……這種事,似乎這個韃子比較擅長吧?
此時的書生正四十五度角仰著頭,望著廊檐外灰蒙蒙的雨幕,仿佛在細數雨滴,又仿佛神游天外。
那姿態,明明白白寫著,別問我,我在看風景。
王卷之嘴角抽了抽,目光又轉向王二。
老營兵嘿了一聲呲著黃牙:
“要額說……”
“你還是別說了!”
王卷之毫不客氣的打斷,以他對王二的了解,后面八成是些“廢物利用”、“軍糧補充”之類不堪入耳的混賬話。
王卷之眉頭緊鎖,陷入兩難。
自古行軍打仗,軍中女人歷來只有兩種身份,營妓,或者……是更不堪的“菜人”和“兩腳羊”。
前者供士兵發泄,后者則是在絕境時用來填飽肚皮。
若是放了給她們些盤纏,讓她們自尋活路呢?
但在這亂世,幾個孤身女子能去哪里。
結局王卷之大約也能猜到,要么被搶,要么被殺。
甚至可能更糟……這似乎是另一種“拋棄”。
要不帶著?
可行軍打仗帶著十幾個女人目標太大,拖慢速度不說,還會動搖軍心。
況且自己手下這群剛經歷血戰、正被糧銀吊起兇性的漢子,難保不出亂子……
罷了罷了,也許放歸贈銀,是唯一不那么泯滅良心的選擇吧。
王卷之深深吐了口濁氣,看向那片關押女子的偏房:
“那就折些銀錢,放……”
“放”字剛出口,一直望天的顧正炎突然轉過臉來,表情異常嚴肅:
“放不得!”
顧正炎看著有些訝異的王卷之繼續道:
“壯士宏圖剛剛起步,便要毀于泄密嗎?若這些女子離去落入有心人之手,只需稍加盤問,便知此院已被我等占據,山中更是藏有金山糧海!”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王卷之,一字一頓:
“彼時,前有李闖,后有阿濟格、地方士紳豪強、流寇散兵……凡聞訊者,皆視我等為砧上肥肉,若這些勢力蜂擁而至,這糧山銀海豈不是我等十余人的催命符?”
說著,顧正炎靠近兩步低聲道:
“如何處置她們,全憑壯士一言而決,只是放,學生以為……斷不可行!”
王卷之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剛剛做出的艱難決定被殘酷的現實碾得粉碎。
放不得?難不成殺了?
他上輩子執行過許多高危任務,手上更是染過不少鮮血,但那都是惡貫滿盈的毒梟、恐怖分子!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扭斷韃子的脖子,砸爛張世雄的腦袋,因為那些人該死,死一萬次都不夠。
可這些女子呢?
她們是無辜的羔羊,是被豺狼撕咬后幸存下來的可憐人!
她們唯一的“罪過”,可能就是容貌尚可!
讓他王卷之對著這些手無寸鐵、剛剛才從地獄邊緣爬出來的無辜女子舉起屠刀?
他做不到!
胸中那股屬于現代軍人的底線和良知在瘋狂咆哮,這與戰術無關,與冷血與否無關,這就是赤裸裸的屠殺。
他寧可在戰場上廝殺,也絕不會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婦孺下手!
“此事,容后再議!你……”
王卷之默嘆一聲,指著趙鐵柱:
“你帶兩個人看著,保證她們吃喝,莫要再嚇到她們!”
看著趙鐵柱帶人走向偏房,王卷之煩躁地揮了揮手,轉身朝著別院正廳大步走去。
顧正炎望著王卷之消失在門內的背影,默嘆一聲。
他太清楚這位“壯士”的脾氣了,那份骨子里的驕傲和某種近乎頑固的原則性,在這種極端處境下,反而成了最大的弱點。
王卷之暫時選擇了避讓,但問題就像毒瘡,不根治,終會化膿潰爛。
王二看了看顧正炎,又望了望正廳,咧嘴對書生嗤道:
“額就說你們這些酸丁心眼忒壞,這王大人剛威風凜凜的帶著咱們打下了這大院子,心里那叫一個舒坦,正琢磨著帶咱們吃香喝辣搶銀子闖出一片天呢,你這倒好,啪嗒一盆冷水澆下來,什么群狼環伺啊催命符啊……直接把咱們大人那點意氣風發給澆得透心涼!”
說著,老營兵咂巴著嘴,搖了搖頭:
“瞧把人給憋屈的!不過呢……你娃這歪理雖說聽著煩人,倒也沒錯……”
話音落地,老營兵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向一旁的劉黑子招了招手:
“劉兄弟!來來來!”
“王二哥?”
王二大手搭在劉黑子肩頭低聲道:
“兄弟,這院子里……可有火油?”
“火油?”
劉黑子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關押女子的偏房,心頭猛地一跳:
“有是有,庫房角上存著幾大桶……可是王二哥,這……這……”
“什么這個那個的!”
王二拉著劉黑子向前走了兩步:
“額說兄弟啊,這驢日的世道婦人之仁,只會害死更多人!你們大人的前程,咱們這些兄弟的身家性命,還有山里頭那些能救活成千上百兄弟的糧草銀子,哪一樣不比這幾個女子金貴?”
說著,老營兵用力的拍了拍劉黑子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
“你們大人心善,有些事下不了手。所以這有些事啊,他娘的就得有人替他做!做干凈了,他才不用天天為這個膈應……”
說著,王二也不等劉黑子完全反應,半拉半拽地將還有些愣神的劉黑子往前帶:
“行了,別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走走走,帶老子去看看那火油!”
尚未走出兩步,老營兵猛地剎住腳,回頭沖廊下靜立的書生威脅道:
“酸丁,咱可說好了,這事兒要是辦妥了,回頭那驢日的要是覺得心里不痛快,犯了驢勁要打我板子,你可得給老子攔著點,這黑鍋總不能他娘的讓老子一個人背吧?”
顧正炎聞言笑著點了點頭:
“王二壯士盡可放心。”
王二得了顧正炎的承諾,嘴里嘟囔著“有靠山就好辦事”,幾乎是裹挾著劉黑子,一頭扎進了月亮門。
廊檐下,雨絲順著瓦檐成串滴落,剛要轉身的顧正炎就見王卷之橫抱一人走了過來,待近了,書生這才瞧見懷中人是那個曾為他們打開后門的女子。
默然一嘆,書生的目光從女子那張死寂的臉上移開:
“別院后門有處洼地,泥土松軟,只是、只是缺了一副薄棺收斂……委屈了她。”
“不必了。”
王卷之看了看懷中那女子搖了搖頭:
“挖個坑埋了就行,總比……曝尸荒野的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