郟縣以西十里,殘破的山神廟篝火噼啪作響。
濕漉漉的稻草堆上,牛有田突然抽搐著踢翻水囊,嘴里嘟囔著“火油、火油”后,又蜷縮成團昏睡過去。
“慫娃!”
王二嚼著梆硬的肉干嗤笑,轉頭看了看一旁閉目養神的王卷之,他右臂新裹的麻布還滲著暗紅,臉色在火光的照印下依舊蒼白。
老營兵轉頭望向仰頭望著屋頂的顧正炎,肉干咬得嘎吱響:
“酸丁在想哪家姑娘呢?”
書生指尖在膝頭輕叩:
“學生想吟詩一首,在想吟什么詩......”
“驢日的閉嘴吧!”
老營兵聞言差點噎著:
“老子平生最恨三件事,念酸文的窮措大、窯子里彈琵琶的瞎子,還有……!”
“別、別殺俺......”
話音未落,牛有田在夢里的囈語打斷了王二。
顧正炎看了看又睡安穩的牛有田,笑問王二:
“第三件是啥?”
王二聞言啐了一口:
“第三件是……是喝酒時等喝到酒壇見底時,突然瞧見壇底刻著'再來一壇'!”
篝火突然爆了個火星,驚得供桌后的無頭神像的影子晃了晃。
王卷之閉著眼輕笑出聲,牽動傷口又咳嗽起來。
王二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
“驢日的,你不是挺能打的嗎?”
說著,他故意敲了敲王卷之染血的肩甲:
“會打有個屁用啊,不還是差點血盡而亡!”
王卷之聞言直接背過身,懶得聽這廝廢話。
王二眼珠子骨碌一轉,像條泥鰍似的蹭到他跟前:
“這幾日你個驢日的也瞧見了,闖王如今兵強馬壯,這汝州方圓百里早就堅清壁野,連只耗子都找不著吃食。”
見王卷之不答話,王二又湊近半步:
“你那孫督師輕裝出戰,怕是連糧車都沒帶幾輛吧?額這么說吧,如今這汝州附近就是闖王設的王八套,專等著孫傳庭這老烏龜往里鉆……”
話到這,王卷之轉身皺眉看向王二:
“你想說啥?”
王二裂開黃牙笑道:
“額是說……要不咱投了闖王或者聽酸丁的……?”
“然后呢?”
王卷之嗤笑一聲:
“今日降闖?明日降清?”
“那也總比餓著等死強啊!”
王二屈指彈飛肉渣:
“孫傳庭現在就是掉進陷馬坑的老虎,渾身本事使不出!你當朝廷真信他?你當他麾下真是鐵板一塊?”
顧正炎聞言接了茬:
“王壯士所言不假,孫督師今次調兵東出潼關,左良玉擁兵八萬坐鎮武昌,三次羽書調兵都推說'流寇復起',秦翼明的川軍更絕,直接報了個'瘴癘橫行,十卒九病'!”
書生嘆了口氣繼續道:
“孫督師自然知曉此次進軍汝州必是敗局,學生曾聽聞三月前孫督師八道奏章請退守潼關,奈何內閣卻批了個'喪師失地者,雖勝亦罪'!”
王卷之聞言沉默的凝視著篝火中扭曲跳動的火星,他比二人都清楚,這是一場注定的潰敗。
李自成深溝高壘的襄城化作棋盤上的黑子,孫傳庭十萬大軍不過是困在楚河漢界邊的孤帥。
如今多爾袞的突然現身,把原本清晰的戰局攪得更是混沌不堪。
襄城糧道此刻應該已被李闖輕騎截斷,五日后的大雨正在云層里積蓄,而自己這個穿越者只怕是連孫傳庭的營門都未必進得去。
念頭剛過,稻草堆里的牛有田突然抽搐:
“別……別殺我!”
這聲夢囈讓王卷之腦海里不由浮現出四萬潰兵在孟津被屠戮的血河,孫傳庭站在潼關自刎前的悲呼。
王卷之長嘆一聲,是對孫傳庭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悲憫,是對數萬將士注定成為歷史祭品的哀嘆,更是深深的無力。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的想法很荒唐……”
王卷之喉頭翻滾,最終化作一聲苦笑:
“可我就想試試,就當我欠潼關城頭那縷忠魂的三炷香。”
破廟瞬間陷入死寂,唯有篝火噼啪聲格外刺耳。
顧正炎沉吟片刻,輕聲道:
“王兄不妨一邊等候孫督師消息,一邊收攏些潰散的秦軍弟兄......”
“收攏殘兵?”
王卷之眉頭緊鎖:
“我一介夜不收總旗,位卑言輕,那些人未必認我!”
王二聽了猛拍大腿:
“這有何難,額營里還有二十來個老兄弟!只要你管飯,額一聲吆喝準會投奔你麾下!”
“學生......”
“都閉嘴吧!”
顧正炎剛開口,就被王卷之揮手打斷:
“一個拉十幾個丘八,一個找幾個窮酸書生,你倆當這是西市街頭的潑皮斗毆?”
他抓起一把稻草扔進火堆,火光映得他眼中鋒芒畢露:
“要在這亂世立足,靠的可不是三五個烏合之眾!”
顧正炎聞言眸中精光一閃:
“莫非壯士早有打算?”
王卷之心里快速過了遍現今河南時局:
“打算倒沒有,只是我知道目前的時局,可以根據時局著手從哪里收潰兵搶糧草!”
見二人露出疑惑神情,王卷之繼續道:
“葉縣!”
顧正炎聞言皺眉:
“為何是葉縣?”
王卷之聞言挑眉道:
“廣威將軍劉國能戰死葉縣后,他麾下半數標營逃進了山,這些潰兵熬不過十日便要出山劫糧,正是收攏的好時機!”
顧正炎猛地抬頭:
“收攏了潰兵,糧草又如何籌集?”
王卷之自信一笑,指著西南:
“嵩山!嵩山有福王藏得五千石救命糧!”
顧正炎瞳孔驟然收縮:
“你……你如何知曉這等機密?”
王卷之嘴角微揚,我為何知道?
前世帶團時自己不知講解過多少遍嵩山藏糧洞的歷史。
心中默嘆,嘴上卻笑道:
“我如何知曉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這亂世立足,我并非完全無勢可依,兵源、糧草我皆有門路,潰兵可收,炮手能募,火器亦有來處,只是……”
話到這,他忽然沉默,望著跳動的火焰輕嘆:
“有些事,總該先做個了斷。”
說著,王卷之聲音漸低:
“待我了卻心中的執念,再謀后事其實不遲。”
顧正炎聞言默然一嘆,剛要說話廟外枯枝斷裂聲驟響。
三人眼神一碰,王二啐掉肉干起身:
“定是流民瞧見了這里的火光想蹭地兒,額這就去給這幫慫貨開開眼!”
說話間,他故意把厚背刀舞的嘩啦響,橫肉堆起的兇相在轉過門口時突然僵住,緊接著傳來老營兵微顫的聲音:
“額說兄……兄弟!這銃口可不敢瞎指人!你這鳥銃走火了可是要出人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