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士可還安好?”
顧正炎氣喘吁吁地奔來時,活像個逃難的秀才。
他剛要說話,卻被王卷之攥住衣襟,狠狠拽進樹后的陰影。
“你來做甚?”
王卷之拇指按在刀鐔上,目光如刀:
“王二那憨貨呢?”
顧正炎踉蹌著扶住樹干,待氣息喘勻方道:
“學生與王壯士久候不見壯士歸來,便分頭……”
“分頭送死?”
王卷之一把揪住他前襟,鼻尖幾乎相觸:
“說!方才為何射殺那個韃子?”
顧正炎瞳孔猛地收縮,又迅速垂下眼簾:
“學生……學生見那韃子要傷壯士……”
“放屁!”
王卷之將他重重抵在樹干上咬牙道:
“隔著百步你怎知他要傷我?我怎么覺得你像是要滅口。”
顧正炎聞言踉蹌著后退半步,嘴唇顫抖著似要辯解,卻先紅了眼眶。
“壯士此言……”
他的聲音突然哽住,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
“學生遠遠瞧見那韃子右手摸向腰間,這才射箭救你。”
話到一半突然頓住,他抬手狠狠抹了把臉:
“是了!學生眼拙,沒瞧見壯士神威!可若非擔心壯士安危,我何必冒險放箭?!”
王卷之盯著顧正炎漲紅的臉,嘴角扯出一抹譏諷:
“好一個書生,那你可知道,這韃子的雙手早被我砸得粉碎?”
說著王卷之指了指韃子的尸體:
“此人右手腕骨全碎,左手肩胛開裂……這樣的傷,還能摸刀傷人?”
顧正炎聞言渾身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顫抖著舉起右手,將食指被弓弦勒出的血痕舉到王卷之面前:
“壯士竟疑我至此?學生敢發毒誓,某若有二心,便遭天打雷劈!”
“轟隆——”
天際恰在此時滾過悶雷,慘白的電光映得倆人面色忽明忽暗。
王卷之嗤笑一聲正要開口,忽聽王二的聲音:
“額說你倆驢日的做甚咧?”
轉頭望去,正見老營兵貓腰竄過來:
“這疙瘩韃子比糞坑里的蛆還多,還有閑心扯淡?”
王二一把拽過王卷之往旁處走了兩步,沖著顧正炎努努嘴:
“這酸丁腦殼讓書蛀了不假,可好歹會算賬射箭,若他真要是個細作,早他娘把咱們賣給劉掌旗了!”
王卷之甩開他的手冷笑:
“你倒是信他?”
“額信個逑!”
王二裂開一嘴黃牙,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你驢日的是官狗子,酸丁是書呆子,額是闖營逃兵,要擱太平年月八竿子都打不著。”
他轉頭沖著顧正炎吐出口痰:
“等到了郟縣你找你的孫督師,額尋額的大營,再見之時不知道會不會刀兵相見!再說了,就算這酸丁褲襠里藏著鬼,四十里的路程他還能翻出花來?”
說著摸出個酒葫蘆,自己灌了口又遞給了顧正炎:
“喝!喝完這口還是過命弟兄!”
見書生仰頭喝了一口嗆得直咳嗽,又咧嘴笑道:
“瞅這逑樣!讀書人就是不禁造!”
王卷之待其說完手腕一翻,苗刀“鏘”地歸鞘,順手將鐵骨朵別在腰間。
轉向顧正炎時,臉上已換上三分笑意:
“方才聽得些緊要軍情,一時心急,先生莫怪。”
說著拍了拍書生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既像是安撫,又帶著幾分試探。
王二在一旁卻是急道:
“啥緊要軍情?快給額說道說道!莫不是韃子真要打過來了?”
王卷之聞言轉身背對顧正炎:
“問出個塌天的消息,阿濟格的鑲白旗精騎五千,扮著義軍混在汝州地界。”
王二聽了這話驚道:
“五、五千?!還是鑲白旗的爺爺兵?阿濟格這是要當黃雀啊!”
王卷之轉身對上顧正炎緊皺的眉頭:
“等孫督師和闖賊在郟縣拼光家底,他們就......”
“不可能!”
顧正炎眼底精光一閃突然暴喝:
“洪承疇降虜不過兩載,建奴豈能這般快摸清中原地形?再說河南要隘三十六處,關外蠻夷......”
“酸丁怕是沒聽過范文程吧?”
王二嗤笑道:
“狗日的遼東漢奸比咱闖營還熟熟悉這關內!”
話音未落,東北天際炸響悶雷,云隙里漏下的光斑正照在顧正炎煞白的臉上。
“不單單只是阿濟格,更絕的是多鐸......”
王卷之抬頭看了看天繼續道:
“那廝的正白旗已在宣府附近待命。”
王二聽了這話驚道:
“直娘賊!宣府離紫禁城才幾日馬程?這群狗韃子是想學也先奪門?”
顧正炎聞言突然仰天慘笑,笑聲里混著哭腔:
“何須學也先奪門?崇禎二年己巳之變,東虜破喜峰口直逼京師,九年阿濟格破居庸關焚昌平皇陵,十一年多爾袞岳托分掠畿輔,洪承疇松錦大敗尚未多久,今歲多鐸又至宣府!”
他猛然轉身,眼中血絲密布:
“外有建奴五入寇邊,內有闖獻荼毒中原,這煌煌大明......”
話音未落,又是一聲驚雷炸破云層。
王卷之望著天際翻滾的烏云,雨前悶熱的風裹挾著黃沙拍在臉上。
他知道顧正炎說的是實話,今日已經是九月初六,距離孫傳庭敗走郟縣只有八天時間。
轉頭看了看裹紅頭巾的王二,只怕到了最后老陰比這些闖營老兵,將是中原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明軍。
泥腥味隨風漫來,王卷之抹了把臉。
他這個知曉天機的異鄉人,此時頗有種無力感。
王二眼珠子骨碌一轉,湊近王卷之笑道:
“既如此,你還找球個孫傳庭!跟額投闖營去得了!闖王如今擁兵百萬,莫說五千韃子,就是五萬建奴來了,也得跪著叫爺爺!”
“啪!”
王卷之將苗刀扛上肩頭嗤笑:
“老子寧可進伏牛山當響馬,也不做裹紅巾的流寇!”
“驢日的!”
王二氣得跺腳:
“孫傳庭那老匹夫明顯命不久矣......”
“壯士!”
顧正炎趕忙擠到兩人中間:
“此刻最要緊是把軍情遞到孫督師帳前!只要秦軍與闖賊暫罷干戈,合兵一處,定能......”
“合兵?虧你一個飽讀圣賢書的酸丁能想得出這等天真計策!”
王卷之嗤笑一聲繼續:
“你可知去年柿園之戰為何會敗?數萬大軍折戟沉沙,并不是非戰之罪,是因為諸部離心離德,各懷鬼胎!”
他看著愣怔的書生,搖了搖頭:
“官是官,賊是賊,冰炭豈可同爐?”
說完,王卷之仰頭望天,烏云已吞沒最后一絲天光。
他比誰都清楚,這場暴雨會在九月十二日降臨,屆時汝河暴漲,孫傳庭的糧道將徹底斷絕。
“走!”
王卷之大步流星往西而去,苗刀劈開攔路的荊棘:
“四十里路,太陽落山前必須趕到郟縣!”
王二追在后面直跳腳:
“你驢日的真當自己是諸葛再世?五千韃子鐵騎,是你個殺才擋得住的?”
王卷之聽了這話回頭笑道:
“那也比什么都不做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