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日的!這他娘的叫啥事??!”
王二蹲在荒村半塌的土墻根下,嚼著塊硬得硌牙的干糧,唾沫星子混著餅渣噴出老遠:
“李闖那驢日的平日里吹噓他那兩萬多老營鐵騎如何了得,如何天下無敵!結果呢?結果阿濟格那老烏龜帶著他那鑲白旗真韃子,再加祖澤潤那狗漢奸的包衣奴才,剛把口袋扎上,還沒等真下死手合圍呢!”
說著,他狠狠啐了一口:
“結果李闖那兩萬多精騎立馬炸了營了,丟下幾千號殿后的倒霉蛋當肉盾,自己撒丫子就跑,跑得那叫一個快!他娘的,比老子當年在陜北被官軍攆著跑的時候還利索!”
一旁的顧正炎輕輕撣了撣青衫沾上的泥點: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何況是流寇?李自成所部看似勢大,實則根基淺薄,其核心老營不過萬余,余者多為裹挾之眾。”
“阿濟格與祖澤潤聯手,兵鋒正銳,又占盡地利伏擊之利。闖賊見勢不妙,為保核心精銳,舍棄外圍疲敝之卒以阻追兵,此乃梟雄自保之道,雖冷酷,卻也是明智之舉?!?
書生頓了頓,目光掃過荒村里剛剛收攏的七八百潰兵嘆道:
“只是可憐了那些被當作棄子的……數千條性命,轉眼便填了溝壑。”
屋頂上觀察敵情的王卷之聽著二人的對話抿了抿嘴,復又看向腳下的荒村。
荒村依舊是那座位于伊水與洛水中心的荒村,八九百名剛剛被他從孟津那片修羅場邊緣搶出來的潰兵,如同受驚的鵪鶉,蜷縮在殘破的屋舍下,或是干脆直接癱坐在泥濘的街巷里。
他緊趕慢趕,帶著孫傳庭在孟津外圍瘋狂收攏潰兵。
然,人力終有時窮。
王卷之拼盡全力,也只搶出了眼前這八九百殘兵。
這點人手,屬實有點杯水車薪了。
王卷之再次看了眼荒村里那些在風雨中瑟瑟發抖、眼神空洞的潰兵默然一嘆。
“兵已經收攏了,你打算如何做?”
王卷之聞聲轉身,就見孫傳庭在親兵的攙扶下爬上了這半塌的屋頂。
雨水打濕了他散亂的花白鬢角,更添幾分狼狽與滄桑。
老人目光掃過荒村里那數百名潰兵,又落回到王卷之身上。
王卷之沒有回答,指向那些潰兵反問道:
“督師大人,您覺得這八九百殘兵能做什么?”
不待孫傳庭說話,王卷之快速道:
“如今這世道亂世爭雄,刀兵四起。阿濟格已引精兵入寇中原腹地,李自成雖敗走,然其主力未損,河南大半依舊在其手?!?
“放眼今日河南如兩虎同穴撕咬正酣,一者是欲席卷天下定鼎中原的流寇魁首,一者是窺視神器磨牙吮血的塞外惡狼,督師以為如此時局,這八九百人能做什么?”
說著,王卷之隨手摳起一塊松動的石子,看也不看朝下方一擲!
“哎喲!哪個驢日的暗算老子!”
王卷之尷尬輕咳一聲,重新看向孫傳庭:
“督師潰敗,中原最后的屏障已破,李闖西進之路,朝廷之中誰人還能阻擋?以闖賊睚眥必報志在天下的野心,一旦讓他緩過氣來,整合河南之力……他會僅僅滿足于做個河南王嗎?”
看著沉思的孫傳庭,王卷之一字一頓道:
“末將認為他不會,他下一步必定是挾新勝之威,破潼關,占關中!而后長驅直入!直搗京師!”
孫傳庭瞳孔驟然收縮,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
這不僅僅是大明社稷的傾覆,更是他作為大明督師無力回天的終極恥辱。
王卷之卻不等他回答,語速更快:
“北方宣大方向,多鐸早已虎視眈眈陳兵塞上,今日阿濟格在孟津大破闖賊,與祖澤潤合流,此消息一旦傳回,您以為多爾袞會坐視這千載難逢之機嗎?”
“他們必然趁著朝廷空虛惶然無措之際侵吞整個山西,徹底封鎖宣大走廊,掌控長城險關要隘,將整個北疆納入建奴手中!”
話到此,王卷之指向荒村中那孱弱的八九百潰兵:
“督師大人,若僅僅只是李闖這一頭惡虎在闖禍,末將或許還可勉力周旋,憑智計膽魄借機壯大,可如今局勢您覺得這區區八九百殘兵夠干什么?”
話音落下,風雨更急。
王卷之的話刺穿了孫傳庭所有的僥幸和最后一絲不愿面對的現實。
大明!真的已經到了懸崖邊緣,而且是在被東西兩股洪流同時推向深淵!
孫傳庭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似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荒村里,風雨嗚咽,死氣沉沉。
那點剛被“生擒李過”點燃的微末希望,在王卷之這盆冰水澆下后,迅速熄滅。
局面,似乎比先前更加無解。
王卷之看著孫傳庭那瞬間佝僂下去的身形,看著他臉上翻騰的絕望與無力,心中并無多少快意。
這位曾經威震天下的督師,如今也不過是個被現實擊碎了所有驕傲的垂垂老者。
王卷之搖了搖頭,目光重新投向孟津那片血色翻滾的天際:
“督師大人,末將方才所言并非只為打擊。末將是想問您面對這即將傾覆的狂瀾,您是打算帶著這八九百潰卒,去硬撼李闖西去的百戰精騎?還是去堵截阿濟格那兵鋒正盛的八旗大軍?”
“亦或是……明知京師空虛,依舊要拖著這殘軀敗兵,踏上那注定是死路的勤王征途?”
孫傳庭渾身一震,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條條死路!末將說的可對?”
說著,王卷之轉頭看向孫傳庭:
“與其白白送死,不如隨末將蟄伏待機!”
“蟄伏……待機?”
“對!”
王卷之站起身,望向京師方向:
“末將敢斷言,不出三月,京師必生大變!”
說著,王卷之轉頭看到孫傳庭掙扎的神情,知道他已入翁,立刻趁熱打鐵:
“督師!大明社稷危若累卵,救亡圖存非一朝一夕之功,李闖縱使打下京師,也絕難坐穩,不過是給建奴做了嫁衣!阿濟格即便占了山西,亦難長久?!?
說著,王卷之冷笑一聲:
“末將冒死也要說句大逆不道之言,朝廷連督師這樣的擎天之柱都可以棄之如敝履,那這樣的朝廷,還有什么值得讓督師帶著我們最后這點復國本錢去陪葬?救黎民,存華夏血氣,遠比保那一個遲早會被賊寇或韃虜捏死的昏聵天子更重要?!?
王卷之深吸一口氣,再次一拜:
“末將再次懇請督師大人暫時收斂悲懷,隨我等蟄伏招攬四方義士積蓄實力,待山河震動萬民泣血之時,末將必輔佐督師高擎大明旗號掃蕩妖氛,不破闖賊,不逐建奴,絕不回兵,以此報督師今日信重,報這萬民涂炭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