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王卷之猛夾馬腹,黃驃馬吃痛嘶鳴,濺起泥漿沖向阿濟格藏兵所在,顧正炎青衫翻飛緊隨其后,兩騎如離弦之箭撕開夜幕。
“酸丁你非要跟來作甚?老子是去當細作,不是去考狀元!”
顧正炎控韁掠過一叢枯葦,聲音在顛簸中依舊平穩:
“學生略通滿語,或可助壯士周旋。”
王卷之聞言一愣,隨即大笑:
“操!差點忘了你這察哈爾部的蒙古韃子了!”
顧正炎微微側身,看了看王卷之身上那件沾滿泥漿的鑲白旗棉甲:
“學生倒是覺得壯士這身皮……怕是進不得阿濟格大營。”
“放屁!”
王卷之啐了一口繼續道:
“老子這身皮,這腰牌,可是實打實的牛錄章京,只怕那些包衣阿哈見了我都要喊一聲牛錄老爺。”
“嘁!”
顧正炎聽了這話嗤笑一聲:
“壯士怕是不知什么是真細作吧,滿清為刺探我大明軍情,收買、脅迫、安插之細作,三教九流皆有,尤以看似無害,便于行走市井鄉野者為多。落魄書生、游方郎中、行腳僧道,皆是極佳掩護。”
說著,顧正炎掃了眼王卷之的甲衣呵呵一聲:
“壯士若真穿著鑲白旗的甲衣招搖,豈非等于自曝我是奸細?”
他語速陡然加快:
“再說滿清八旗傳令皆用滿語,壯士開口若是漢腔,三句之內必露馬腳,若是被韃子瞧見壯士甲胄上的刀劈劍痕,學生不用猜都知韃子會如何問壯士,第一句便是何人傷你?壯士如何回答?”
王卷之聞言一愣:
“闖……闖賊?”
顧正炎眉頭一挑:
“你如何穿越數萬闖營至此?”
王卷之輕咳一聲掩飾尷尬:
“我若說明軍呢?”
“你為何不殺敵報功反遁逃?”
王卷之只覺一陣語塞,卻仍強辯:
“你怎么肯定韃子就會信你?”
話音剛落,顧正炎從懷中掏出一枚烏木腰牌晃了晃:
“喀爾喀臺吉貢使。”
“學生半年前才從盛京歸來,正巧替阿巴泰送過察哈爾部的密信!”
他迎著王卷之震驚的目光,挑眉一笑:
“一個精通滿蒙漢三語的貢使,因戰亂滯留孟津,偶遇被闖騎伏擊的清軍塘騎后冒死送信,壯士覺得阿濟格會不會信?”
話音剛落,一聲悶雷響過天際,淅瀝瀝的小雨開始隨之落下。
王卷之瞇起眼,雨水順著眉骨滑落,浸得眼窩發澀,但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
看了看顧正炎手中那枚“喀爾喀臺吉貢使”的烏木腰牌,又看向顧正炎那張在風雨中依舊平靜的臉。
這酸丁……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個酸腐謀士?
一個手握察哈爾汗帳親軍的落魄貴族?
一個能深入盛京替阿巴泰送信,手持臺吉腰牌的貢使?
王卷之有那么一瞬間本能地想要摸向鞍邊苗刀。
這酸丁太過神秘,太過復雜!
若不是這酸丁一路跟著自己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有著過命的交情……王卷之絕對會毫不猶豫地拔刀!
這種人,背景太深,牽扯太大,若不能為己所用,留在這世上絕對是天大的禍患!
他身上的秘密,恐怕比自己這個未來人還要多還要危險。
“壯士莫不是……”
顧正炎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依舊是那溫和甚至帶著點調侃的語調:
“覺得此時殺了學生,比留著我來得更為干凈妥帖?”
被戳破心思的王卷之表情微微一滯,隨即浮現出一抹“憨厚”的尷尬笑容:
“你這是哪里話?老子就是覺得……”
他搔了搔頭發,聲音拔高:
“覺得你這人忒他娘的復雜!”
“哦?復雜?”
書生微微揚眉:
“學生怎么覺得壯士身上比某更復雜,一個自稱夜不收總旗的人,卻對闖賊建奴乃至這天下大勢近乎未卜先知,還有那些不似明軍操典,卻每每能在絕境中化腐朽為神奇的詭譎戰法……”
他頓了頓,目光在王卷之身上掃視一圈:
“還有一身怎么看都與尋常軍漢不同的搏殺技藝……豈不是更加高深莫測?”
顧正炎的聲音不高,每一句話卻精準地說出王卷之心底最深處的秘密,那個連他自己都不能言明的來歷。
王卷之臉上的“憨笑”依舊,咧開嘴,露出一口健康白牙:
“我不問你!”
這四個字雖短,卻直接點明了這是我的禁域,你莫要僭越。
顧正炎似乎早有所料,臉上未見絲毫意外,笑容溫潤如初見時的那個慌張落魄學子:
“那學生也不問壯士!”
一字一頓,你不探我深海,我亦不碰你逆鱗。
雨聲淅瀝,沖刷著周遭的泥濘。
兩雙眼睛在風雨中短暫無聲地交鋒。
我知你深海藏蛟龍,你曉我迷霧隱驚雷。
沒有承諾,沒有誓言,一句“我不問你”換來另一句“學生也不問壯士”,這份默契,在王卷之看來比任何誓言都更實在。
王卷之臉上的“憨笑”褪去,挑眉看向顧正炎:
“那我便扮作你這貢使的隨從?”
書生聞言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輕輕嘖了一聲:
“壯士好意,學生心領了。只是學生可不敢要一位穿著鑲白旗甲胄的隨從,壯士這模樣跟在學生身后不像個隨從,倒像是剛打劫了主子逃出來的悍匪,只怕走不到營門就被韃子的哨箭射成了篩子。”
王卷之聞言白眼幾乎翻上了天:
“驢日的讀書人就是窮講究!”
話雖如此,手上動作卻不慢,三兩下便將那件惹眼的鑲白旗棉甲上衣扒了下來,隨手甩向一旁的水洼。
雨水瞬間打濕了內里單薄的粗布戰襖,王卷之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雖嘴上抱怨,但心里門清,酸丁說得對。
細作之道,藏得越深活得越久,這身皮確實太扎眼。
顧正炎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剛想開口再交代幾句——
“嗚——!”
一聲尖銳刺耳的呼哨從不遠處的蘆葦叢傳來。
顧正炎勒住韁繩,側耳傾聽。
王卷之下意識地摸向鞍邊破甲槊,望向聲音來源。
只見前方百十步開外,一叢蘆葦被粗暴分開,十余騎瞬間沖出!
這些人身著深色號衣,外罩輕便皮甲,頭戴避雨的斗笠,帽檐壓得很低,腰間懸掛彎刀,背后斜挎騎弓。
為首一人勒馬抬手,遠遠盯著那兩個不速之客。
“壯士!”
顧正炎聲音壓低急促道:
“這些人怕是阿濟格撒在外圍的耳目,切記,等下不要說話,不要露出任何殺意,跟在學生身后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