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終于徹底安靜下來。

一直縮在墻角，大氣不敢出的李紅娟，眼見著劉翠娥她們徹底沒了影，眼珠子滴溜一轉，立刻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臉，顛顛兒地湊到張春雪跟前。

“哎呦，媽，您可真是深謀遠慮，有大智慧！”

李紅娟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那表情夸張得像是要唱大戲。

“我就說嘛，讓曉曉讀書肯定沒錯！您瞧瞧，這不？連鎮上的大領導都親自上門來表揚了！這下子，咱們家在村里可算是揚眉吐氣，風光無限了！看以后誰還敢小瞧咱們！”

說著，她話鋒一轉，又故作不屑地撇撇嘴：“奶奶也真是的，盡胡說八道！媽，您哪里是什么黃臉婆啊？我瞧著啊，您比那三嬸媽黃小蘭，看著都要年輕好幾歲呢！皮膚又白凈，這要是想改嫁，那還不是招招手的事兒？”

她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張春雪要是真動了改嫁的心思，那可就太好了！

到時候她一嫁走，這個家不就是她李紅娟當家做主了？

鐘國盛那筆撫恤金，張春雪總不能帶到新婆家去吧？那錢，到頭來還不都得落到她手里？

到時候，她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張春雪是什么人，李紅娟這點小心思，她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

聞言，張春雪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涼颼颼地看著她。

“哦？這么說，你倒是挺盼著我改嫁的？是琢磨著，等我走了，你好當家做主，把這個家都攥在自己手里？”

李紅娟被張春雪看得心里發毛，那點小心思像是被扒光了，頓時尷尬得臉都紅了。

她連忙擺手，干笑兩聲：“哎呀，媽，您說的這是哪里話！我……我這不是替您打抱不平嘛！奶奶說話也太難聽了，我就是覺得她冤枉您了！”

張春雪也不拆穿她那點小九九，只是淡淡地開口：“其實，讓你當家做主，也不是不行。”

這話一出，李紅娟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跟那黑夜里見了油燈的耗子似的，閃著貪婪的光。

“媽！您……您說的是真的？”她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幸福來得這么突然嗎？

張春雪慢悠悠地端起桌上那杯已經涼透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

“當然是真的。”她放下茶杯，眼神平靜地看著李紅娟：“你跟你家鐘誠毅，現在就從這個家分出去。到時候，你們單立門戶，你想怎么當家做主，就怎么當家做主，我絕不插手。”

“……”

李紅娟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分……分出去？

那怎么行！

現在這個家，因為曉曉的事情，正是風頭最勁的時候！

鎮上的領導都來過了，獎金、獎品、慰問品，一樣接一樣！

以后曉曉上了高中，指不定還有什么好處呢！

這個時候分出去，那不就是把所有的好處都推出去了？那她圖什么？

李紅娟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最后還是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媽……您說笑了。”她干巴巴地說道：“這個家啊，里里外外的，還是得您來當家才行。我們年輕人，哪里懂這些啊，離了您，我們可怎么辦喲！”

張春雪看著李紅娟那副前倨后恭的嘴臉，只覺得一陣反胃。

“行了，你也別在這兒礙眼了。”她不耐煩地揮揮手，“趕緊做飯去，曉曉讀書費腦子，中午得吃點好的補補。”

李紅娟被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臉上那討好的笑容也僵住了。

她本還想再辯解幾句，或者表表忠心，可對上張春雪那雙洞悉一切、又帶著幾分不耐的眼睛，剩下的話頓時都堵在了喉嚨里。

“哎，好，好，我這就去，這就去！”

李紅娟不敢再多說一個字，生怕張春雪真把她跟鐘誠毅踢出去單過，那可就虧大發了。

她灰溜溜地轉身，一頭扎進了廚房，心里卻把張春雪罵了個狗血淋頭。

死老太婆！不識好歹！早晚有你哭的時候！

等李紅娟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口，屋子里才算是真正安靜下來。

張春雪輕輕吁出一口氣，走到窗邊，看著院子里那幾只正在啄食的母雞。

“改嫁……”她低聲呢喃著這兩個字，眼神有些飄忽。

劉翠娥那句“像你這樣的一把年紀、又喪夫帶孩子的黃臉婆，還有哪個男人愿意要”，又在她耳邊回響起來。

換做以前，她或許會一笑置之，但今天，這兩個字卻像是一顆小石子，在她平靜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圈漣漪。

她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宋行止。

宋行止是六幾年就到村里來下鄉的知青，算起來，他在這個窮山溝里，一呆就是十幾年了。

他長相是真俊，眉清目秀的，帶著一股子城里人特有的斯文氣，不光臉長得好，人也有學問，說話辦事都透著一股子利索勁兒，就算是干農活，那么金貴的一個城里小伙子，也學得快，適應得快，一點不比村里那些泥腿子差。

當初，不知道多少村里的大姑媽小媳婦，偷偷摸摸地喜歡他。

那些個熱心的媒婆，簡直要把知青大院那破舊的門檻都給踏破了，但是，宋行止恁是一個都沒看上。

一開始，村里人都私下里嘀咕，說他肯定是在城里有對象，所以才看不上鄉下丫頭。

可后來，知青大批返城那會兒，宋行止也沒有回城，他仍然留在了村子里。

只是，他不再下地做農活了，不知道走了什么門路，他被調去做了大隊書記員，也算是個吃公家飯的。

村里人這才改了口風，都說宋行止怕不是個石頭菩薩，不解風情，不懂男女之事。

可是，只有張春雪自己心里清楚，宋行止為什么不回城，又為什么誰都看不上。

因為宋行止喜歡她。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鐘國盛剛去世半年，有一天，宋行止找到了她。

他向她表白了心跡。

他說，他當初下鄉來到這個村子，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歡上她了。

后來有一次他生病，是張春雪偷偷給他送了藥，還照顧了他幾天，從那以后，他就更喜歡她了。

只可惜，那個時候張春雪已經嫁給了鐘國盛，是他宋行止來晚了，所以，他只能把這份突如其來的感情，死死地壓在心底，不敢對任何人提起。

現在，鐘國盛不在了，他又等了整整半年，確認自己不是一時沖動，才終于鼓足了所有的勇氣，來找張春雪，把藏了多年的話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