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燃的個展邀請函插在林梔畫架邊緣時,松木混著銀鹽相紙的氣味漫過松節油。她盯著燙金標題「裂隙之光」,余光里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正調整她未完成的靜物畫角度。
“廢墟主題需要你的筆觸。”顧燃將咖啡杯擱在顏料箱上,杯底壓著兩張票,“開幕式留了親友席。”
林梔的刮刀懸在半空。畫布上龜裂的石膏像突然扭曲成沈淮舟的輪廓——他今晨發來的課程表還釘在畫架:*建筑模型研討,周四14:00*。而顧燃的開幕時間赫然寫著*周四15:00*。
“我哥那天有課...”
“是沈學長建議的。”顧燃抽走她指間的刮刀,刀尖挑起一坨鈷藍抹在裂縫處,“他說你最懂建筑傷痕。”
顏料刮擦畫布的聲響尖銳如警報。林梔想起沈淮舟撕碎的登山申請表,此刻他輕描淡寫地將她推給顧燃的畫展,像隨手丟棄模特隊用過的速寫紙。
畫室門被踹開的巨響震落幾管赭石顏料。沈淮舟拎著建筑模型箱立在逆光里,箱體滲出的乳膠沾濕他褲腳。
“院辦通知搬畫室。”他踢開擋路的畫架,亞克力板在箱內嘩啦作響,“現在。”
林梔的調色盤砸在洗筆筒里。群青混著玫瑰紅在渾濁水中翻涌,如同她哽在喉嚨的質問。顧燃卻笑著遞過布巾:“我幫你搬《星軌》?”
那幅兩米高的油畫是林梔耗時半年的心血。深藍夜幕中坍塌的教堂尖頂刺破銀河,星芒流淌在裂縫間——靈感源于沈淮舟某次醉后呢喃:“所有坍塌都是光的通道。”
“我來。”沈淮舟截住顧燃伸向畫框的手。油畫背框的木刺扎進他掌心血痂,與夜航船留下的煙頭痕疊成十字傷。
推車碾過走廊坑洼時,林梔盯著沈淮舟繃緊的后頸。汗珠滾進衣領,洇濕處正是她醉酒夜親吻的舊疤。顧燃忽然按住推車把手:“學長手在流血。”
沈淮舟的冷笑混著乳膠氣味:“比不上顧社長帶人攀野崖的傷。”
推車猛然傾斜。畫框撞擊墻面的悶響中,沈淮舟用脊背抵住下滑的《星軌》,石膏碎屑雪片般落滿他肩頭。林梔扶住畫框邊緣的手被他攥住,血漬蹭上她腕骨,滾燙如熔化的火漆。
“教堂尖頂的透視,”他喘息著將畫框卡進新畫室角落,“你多畫了五度傾斜。”
林梔的指甲掐進掌心。這幅畫的透視稿經顧燃修改過三次,而沈淮舟僅憑一眼就戳破瑕疵。顧燃擦拭鏡片的動作僵住,反光鏡片掩住眸光:“學長眼力不減當年。”
沈淮舟離開時甩上門鎖,震得窗臺綠蘿新葉簌簌發抖。林梔在滿地狼藉里撿到他遺落的模型零件——微型青梅樹樁斷面,年輪刻著“ZX”字母。
顧燃的嘆息拂過她耳畔:“他連你的畢業展都沒來。”
林梔猛地將零件砸向垃圾桶。金屬撞擊鐵皮的余音里,她翻開速寫本最新一頁。鋼筆戳穿沈淮舟的側臉,墨跡在下一頁洇出鬼影——那是夜航船凌晨,他倚著欄桿抽煙的剪影,空白處寫滿“監護人”的英文*Guardian*。
“開幕式需要一幅你的自畫像。”顧燃忽然抽走速寫本,“掛在《星軌》旁邊。”
林梔搶奪時紙頁嘩啦散落。顧燃的皮鞋踩住某張飄落的速寫——六歲沈淮舟背她躲雨的藍蘑菇傘下,她偷偷親吻他后頸的舊疤。
“青梅竹馬的劇本,”他彎腰拾畫的姿態像謝幕鞠躬,“也該換幕了。”
林梔在畫室枯坐到月光爬上《星軌》。手機屏幕亮起沈淮舟的信息:「模型材料費轉賬給你」。她盯著冰冷的數字,突然抓起松節油潑向那頁醉酒速寫。
沈未淮舟的剪影在化學溶劑里融化時,門縫滑進牛皮紙袋。撕開是修復完好的登山申請表,沈淮舟在監護人簽名處添了行小字:「安全繩已備妥」。
申請表背面貼著便利店小票——登山繩、急救毯、還有她童年最愛的橘子味棒棒糖。
夜半急雨敲窗,林梔在《星軌》裂縫間涂改尖頂角度。手機突然推送特別關注動態——沈淮舟的模型論壇頭像更新成青梅樹樁,配文:「年輪是星軌的另一種形態」。
雨聲漸歇時,她將橘子糖塞進速寫本夾層。糖紙折射的碎光落在沈淮舟幼年涂鴉上,那道被她吻過的舊疤在鉛痕里微微發燙。
七年后顧燃婚禮寄來請柬,女兒指著請柬上的教堂照片驚呼:“是媽媽畫里碎掉的房子!”林梔望向書房——沈淮舟正用那截青梅樹樁鎮紙,繪制新美術館的藍圖。
“沒有碎。”他忽然舉起女兒轉圈,“裂縫是光進來的地方。”
風掀動藍圖,林梔看見扉頁釘著當年那幅被松節油毀掉的速寫。沈淮舟的剪影旁多出鋼筆添補的少女輪廓,兩人之間連著星座線般的標注:「此處應有光」。
當年潑灑的松節油,原來早被某人熬成了銀河的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