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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
御祠層層的門階前,幼年的祁墨兩手捧著鵝蛋圓的下巴,兩只眼睛呆呆傻傻的望向清凈怡人的干凈街道,在發呆,在憂傷,在感懷。
在她的身旁,一位一襲梅花白長衣的老嫗撫肩在前者邊站著,精明眸光中閃爍著,倒映著滿街盛開的白菊花——菊花,富貴與長壽,在基督教中有特別的寓意,在桐市基督教中含義更甚,漫天的長階之上,純潔的不染纖塵,迎風開放在天國之路的白菊花——
“小墨,別擔心,”外婆彎腰在祁墨耳畔附貼,語氣輕緩和藹,“媽媽,只是去了云端彼岸,那自由美好的永生國度。”
御祠的店門大敞,若回眸一眼望去,一圈簇滿鮮花與圣經卡片的圣壇在繁華華麗的店鋪間高貴而優雅的歡迎著——
在圣壇之后,輕薄柔軟的帷幔之下,一尊烤瓷燒制的玉白天使神像在松香裊裊的舍內,傲然依墻而躍。
“天國究竟是什么?”
祁墨偏過紅腫的眼眸,傷感欲絕的回視跟前的老嫗,在她打出生起寥寥數年中,祁墨接觸的最多的便是桐市基督教中贊美的天國,即,伊甸園,相傳在東方,在中國桐市的美麗樂園。
祁墨并不相信所謂的天國,她已經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她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謂的神明,上帝啊,天使之類的。
何況,桐市基督教在如今已然名存實亡,曾引動全國的基督教熱潮早就在新中國建立后而逐漸被人們所摒棄。
在祁墨這么問之后,外婆慈祥微笑,抬手指了指掛在牌坊檐角的風鈴,笑容滿面的說道:“當風鈴蕩起,便有天國的風洗滌現世——”
天國?
對于這個頻繁在她周圍生活中喜聞樂見的名詞,祁墨甚至有感到厭煩,他自然而然的在外婆語氣停頓間,續上那句:“白鴿,是天國的使者。”
在祁墨已經形成深刻的印象下,老嫗抿唇一笑,她直起腰,便繼續道:“記住,別招惹烏鴉,它們是天國的【接引人】,亦叫做【報喪人】。”
對于,外婆的這句忠告,祁墨的思緒漸漸的飄向媽媽葬禮時的那一幕,她——
媽媽的葬禮上,人們聚集在青草邊野的墓園高坡上,抬棺人扛著漆黑的棺槨,在棺槨中躺著已經去世的媽媽。
祁墨在葬禮上泣不成聲,需要人攙扶,她才能穩住身形,而,在墓碑林立的曠野上,一只只暗色調的寒鴉在葬禮持續在上午之時,嘶啞的盤旋在棺槨的上空,在一朵朵鮮花和棺材被填土,徹底在泥壤中掩埋——
其中,數不清的漆鴉在棺材幾乎消失大半后,俯沖而下,在聲嘶力竭的沙啞的語調中,它們瘋狂圍著墓地搗亂——
祁墨難以忍受,她掙脫大人的手臂,在揮手驅趕著鴉群,而,顯然被而后敢來的外婆和爸爸強行拉回——
“小墨,別鬧了!”爸爸含愁的眉頭在嚴厲的蹙起,他摟住女兒的肩膀,冷色批評。
祁墨聲淚俱下,她捏緊拳頭,怒喊道:“我不要烏鴉靠近媽媽。”
在普遍的價值觀中,她不能接受。
在一旁的外婆低垂的眉角,略帶悲傷的神色中,她帶著幾分虔誠,真情實感的說:“小墨,烏鴉對死亡極為敏感,它們是來接阿冉赴往天國的。”
可,即使如此,祁墨仍舊深惡痛嫉,她嚷嚷著:“可是,我怕烏鴉帶給的只有不幸。”
外孫的執言,在老嫗聽來顯得微乎其微,在其深信不疑的信仰中,烏鴉并不是不幸的締造者,它們有著屬于自己的使命——她說道:“不,烏鴉是神明的化身,與世俗不同流的巫祭上,乃尊貴的象征。”
她望著高飛在空中的暗鴉,眼神中散發出的濃郁的崇敬,迫使身邊的祁墨無奈接受。
祁墨無法反駁,因為,在桐市,就算不是桐市基督教,在當地的流傳數千年的天國中,烏鴉即使存在感被抹去大半,但,漆黑的夜幕下,烏鴉的行跡在指引著亡魂的歸集——
現在——
“天國?”
祁墨勉強止住不斷流下的眼淚,濕潤的眼底泛著硬幣金屬的光澤,她的腦海中竟然開始在動搖,這一念頭蹦出的時候,她自己都認為不可思議。
白鴿,天國的使者,然而——祁墨心頭苦澀,將硬幣收好,她深吐一口氣,喃喃:“彼岸的往生,存在于云層之上的隱秘的亡靈的城邦。在巫祭中飾名為飛鳥之國。”
那一幕幕,一幕幕場景,場景中的每一幕,都在夢中,令她難以忘懷。
她在遲疑,在懷疑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有著逆轉一切,創造一切的偉大力量,就像桐市輩輩口耳相傳的【天國】。
又,或者巧合到,巧合到連自己都不敢置信——誰又真的知道答案呢?
祁墨喟然長嘆,“可惜,至今已無它是否真實的妥帖證據。”
而,白鴿帶給她的種種奇妙,只能在無邊無際的空想中實現,再如何精妙的安排,都有著合理的理由。
“神話,終為粉飾難熬的痛苦,給予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祁墨用盡全身氣力,把短短的這句總結話語擠出牙縫,她在想象什么啊?就算,天國確切,可,天國在天上啊——
醫院前臺。
幾名白衣服的護士在湊成一桌,竊竊私語的在討論交流著,聲音不大,但,仔細聽,字字不落。
祁墨抱著在拼夕夕上網購的快遞,在走過前臺時,護士的聲音正好傳入她的耳中。
“你猜怎么著?”一名護士露出直到現在依舊震驚到難以平復的表情,在其余幾人的追問目光中,揭曉答案:“清理工師傅在堵塞的下水道里疏通時,撈出了在管道中已經發爛的白鴿尸體。”
祁墨在留意的將整段句子聽完后,心頭猛地一突突,她駭目驚心,道:“鴿子?尸體?難不成?”
祁墨立即將目光扭頭掃向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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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的夜幕中,汪赫嗦著泡面,一屁股坐在陽臺間的圍欄下,在前者跟前,鐵絲扭成的鳥籠中,胡亂塞著根根沾血的潔白羽毛,其間,一只漆鴉喙上殷紅,目光銳利,在梳理著黝黑在夜色下的羽翼。
汪赫喝了口湯,冷峻的眼神,微笑的表情,左手的手偶沉默的像只迷路的羔羊,他冷冰冰的說道:“呵,該下一步了,最好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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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清潔工將塞有鴿子尸體的垃圾桶推走,并倒入垃圾車中,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不超過一分鐘。
祁墨在陽臺間目睹了整個過程,內心波瀾不驚——
咯咯——
在祁墨解決完早餐回到病房推門的那一瞬,格外清楚的“咯咯”聲清脆響徹。整間病房。
祁墨匆匆步伐,推門并徑直踏進陽臺間,陽臺間冷風咧咧,在地面上,一只渾身浴血的,已經看不出丁點白的鴿子,哼哼唧唧的咳血,躺尸在那。
陽光照進,逼仄的半開放陽臺之間,風鈴激蕩,純粹稀薄的金輝在灑滿整個空間,祁墨心疼的將那只觸目驚心的殷紅白鴿捧在兩手心之上,粘膩的觸感,以及奄奄一息在喘息的微微顫動。
“究竟發生了什么?”
她的心靈被極大的震撼,到底是誰如此可惡啊,明明,它也是一條珍貴的生命。
鴿子不會口吐人言,祁墨沒有答案,她只是微微抬首,將視線放逐在萬里晴空之下,隨波逐流,遠遠納入眼眶。
在祁墨轉身的一瞬,鷹隼般目光,傲立在東南塔樓上的只烏鴉“嘎嘎”叫著,振翅遁入天空,撲閃拍打著氣流,消失——
汪赫病房——
“呃——呃——”
無休止的低吟在隔音良好的病房中反復回彈,汪赫骨節突起,暴起青筋的手緊緊攥抓著潔白的床單,身體弓如蝦爬,暴起青筋的兩腳竭力在克制的蹬著床單。
“嘎嘎嘎——”烏鴉的叫聲在陽臺傳響入耳畔,汪赫圓睜著爬滿血絲的腫脹眼球,目光中透露著堅毅與頑強。
“再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定不甘與世長辭——”
汪赫像是在念著咒語,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肺部的灼熱痛感得到緩解,他滿身大汗,單薄的病號服濕透,只有那雙不屈的眼神在支撐著他的信念——
“不會!我會好好的活下去的!這才是我該有的結局!”
汪赫低吼著念叨,蒼白的臉蛋,在此刻顯得極為瘋狂——
食堂。
食堂的角落,汪赫與祁墨相對而坐,兩人的飯菜大差不差,但,共同點是都咀嚼的索然無味。
祁墨挑挑揀揀著飯菜中的蔥末,抬頭,凝視著他的那張臉,說:“汪赫,你臉色好差!”
汪赫頭也不抬,悶悶不樂的低頭啃著紅燒肉,盡管,沒有味道,但,他也只能盡可能的自我欺騙,回味著過去時的味覺——品嘗到的滋味。
“做了50個俯臥撐而已。”他說起謊話來簡直信手拈來,反正,熬過那一陣后,跟,沒區別。
身體虛脫的,好像在過度蒸了三小時桑拿房。
“是嗎?”祁墨將信將疑,她語氣中關心備至的叮囑道:“你都感冒了,劇烈運動后再著涼可如何是好。”
祁墨的話語間,帶著幾分嗔怪,在她心中早已把對方當成了自己唯一的朋友,當然,一向冷淡的汪赫,同樣這樣——哪怕,他抱有不純的目的。
“電視臺天氣預報上報道,隔天會降大雨,即使在南方無落雪的季節,冬天里的大雨照樣凍死個人。”
祁墨故意做出兇惡的表情,專門為他講道。其實,在信息的普及上,汪赫自然不需要她的提醒。
他正視對面,淡淡一笑,說:“謝謝!我知道了!”
嗓音低沉清悅,不混入絲毫粗糙的音質,在祁墨眼中,汪赫整個人仿佛像個鄰居家的大哥哥般溫柔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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