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風裹著碎浪撲上礁石,阿念蹲在退潮后的淺灘上,指尖摩挲著枚扇形貝殼。殼內側的珍珠母泛著虹彩,像極了昨夜郁辭墨給她講睡前故事時,煤油燈在他睫毛上跳動的光斑。少年總說她的眼睛像貓眼石,卻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時,眉骨下的陰影會落成她心尖的潮印。
“阿念,過來。”少年的聲音混著浪聲傳來,十七歲的郁辭墨卷著校服褲腿站在半人高的礁石旁,白襯衫被海風吹得鼓起,像只欲展翅的海鷗。他彎腰撿起塊鵝蛋大小的石頭,手腕翻轉間劃出道漂亮的弧線,石頭在水面上連跳七下才沉進碧藍的海水里,驚飛了兩只停在礁石上的白鷺。
阿念趿著磨破邊的塑料涼鞋跑過去,藍白條紋裙擺被浪花打濕半截,貼在小腿上涼絲絲的。她仰頭望著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少年,海風掀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左眉骨下淡淡的疤痕——那是上個月她被流浪狗追時,他撲過來護她留下的傷。此刻夕陽正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道溫柔的墻,將她圈在陰影里。
“教你打水漂。”郁辭墨蹲下身,與她平視,指腹輕輕蹭掉她鼻尖上的沙粒,“看好了,要這樣...”他從褲兜里摸出枚扁平的石子,拇指抵住石面,手腕發力前推,石子貼著水面“嗖嗖”跳出五六個水圈,在暮色里畫出銀亮的弧線。
阿念眼睛發亮,忙趴在礁石下的石縫里翻找合適的石頭。她選中枚月牙形的薄片石,學著他的樣子半蹲著,可石頭剛出手就“撲通”栽進水里,濺起的水花弄濕了她的劉海。咸水滲進睫毛,她眨著眼往后退,卻被礁石絆得踉蹌,后腰突然抵上溫熱的胸膛。
“別急,手腕要再用力些。”郁辭墨的聲音貼著她耳際落下,帶著海霧的潮意。他長臂環過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包裹住她握石的小手,指節輕輕掰開她蜷起的指尖:“像這樣...一二三,推——”兩人的手同時發力,石子竟穩穩地跳了四下,在水面上漾開的漣漪里,她看見自己泛紅的側臉與他微抿的嘴角重疊。
暮色漸濃時,兩人躺在沙灘上看星星。阿念數到第七顆北斗星時,忽然被郁辭墨戳了戳臉頰。他坐起身,從帆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枚用紅繩串起的海螺吊墜:“今天去鎮上換書,看到這海螺紋路像朵小雛菊,就買了。”
海螺殼上果然刻著朵歪歪扭扭的小雛菊,花瓣邊緣還留著刀刻的毛邊。阿念想起三天前在破書店里,她指著繪本上的雛菊比畫“好看”,當時郁辭墨正用小刀修鋼筆尖,頭也不抬地“嗯”了聲,卻在深夜里偷偷在木工臺上刻了整整兩小時。她攥著海螺吊墜貼在胸口,聽見自己加速的心跳聲混著海浪,在貝殼般的耳蝸里嗡嗡作響。
“阿念,”郁辭墨忽然坐直身子,聲音比平日低了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沙灘上的沙粒,“等你十八歲了,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指向海平線盡頭,那里有艘貨輪正披著晚霞緩緩駛過,汽笛聲穿透薄霧,驚起成片的海鳥,“我聽鎮上的醫生說,對岸的大醫院能治你的失語癥...還有高樓大廈,晚上會亮得像星星落進人間。”
阿念的手指猛地攥緊海螺。自從七歲那場海嘯卷走父母,她就再沒說過一句話。郁辭墨總說她小時候笑起來像鈴鐺響,可現在她只能用手語和沙灘上的沙畫與人交流。此刻少年的眼睛里盛著星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像漲潮時漫過腳踝的海水,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
她鄭重地點頭,用食指在沙灘上寫下“墨哥哥”三個字,又畫了艘揚起風帆的小船。郁辭墨讀懂了她的意思,喉結滾動著笑出聲,從脖子上解下串著木屋鑰匙的紅繩,將海螺吊墜系在上面:“這是我們的約定。等你能叫我‘哥哥’的那天,我們就帶著這串鑰匙離開孤島,去看外面的世界。”
海風突然轉急,卷著沙粒打在兩人臉上。阿念忙用手護住沙畫上的小船,郁辭墨卻忽然脫下襯衫罩在她頭上:“躲進去,別讓沙子迷了眼。”粗棉布料上還帶著他的體溫,混著海水、松木肥皂和淡淡的硝煙味——那是他幫島上老獵人修補獵槍時染上的。阿念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還有少年在襯衫外說的話,風把那些字吹得斷斷續續——
“等你...開口說話的那天...我就帶你...”
潮水漫上來時,他們的腳印被海浪一一撫平,唯有那枚海螺吊墜在月光下閃著微光,像顆被埋進沙里的星星。阿念將紅繩系在頸間,海螺殼貼在鎖骨下方,仿佛嵌進了她的心跳里。遠處傳來夜梟的啼叫,郁辭墨攬著她的肩膀起身,兩人踩著濕潤的沙灘往木屋走,身后的海潮聲此起彼伏,像是在為某個秘密伴奏。
木屋的煤油燈亮起時,阿念在日記本上寫下新的一頁。她用蠟筆笨拙地畫下兩個牽著手的小人,左邊的小人戴著海螺吊墜,右邊的小人袖口別著朵雛菊。窗外,海風掀起窗簾,將桌上的紙頁吹得沙沙作響,最后停在“約定”兩個字上,那是郁辭墨今天教她寫的詞語,筆畫里還留著他握著她的手描摹的痕跡。
夜更深了,郁辭墨躺在閣樓的竹床上,聽見樓下傳來細微的響動。他探頭望去,看見阿念正抱著枕頭坐在窗前,月光勾勒出她小小的身影,頸間的紅繩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少年伸手摸向自己的袖口,那里藏著枚貝殼碎片,上面用刀尖刻著三個小字——他不敢告訴她,那是“喜歡你”的意思。
海浪拍打著礁石,如同時間的低語。兩個被命運拋在孤島上的孩子,用海螺和紅繩系住了未來的期許。他們不知道,此刻藏在海風里的約定,將會在十年后掀起怎樣的波瀾,而那枚刻著雛菊的海螺,終將成為開啟兩個世界的鑰匙——就像郁辭墨藏在枕頭下的錄取通知書,那所對岸醫學院的錄取章,正在月光下泛著燙金的光。
后半夜起了霧,阿念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替她蓋好滑落的毯子。她睜開眼,看見郁辭墨坐在床邊,手里拿著本《發音訓練手冊》,指尖停在“哥哥”那頁的拼音上。少年察覺她的動靜,立刻吹滅油燈:“睡吧,明天教你念‘墨’字。”黑暗中,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意,像海浪輕輕拍打著礁石。
阿念閉上眼,海螺吊墜隨著呼吸輕蹭著皮膚。她在心里默數他的心跳聲,從一到三十,忽然聽見少年低低的嘆息,混著霧水般的潮濕:“阿念,你要快點長大...”
潮水退去又漲起,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爬上屋頂時,郁辭墨將那枚貝殼碎片埋進了窗下的沙堆里。他不知道,多年后的某個暴雨夜,當阿念在他書房發現這枚泛著鹽漬的碎片時,會怎樣讀懂他藏了整個青春的心事。而此刻,海風正卷著薄霧掠過屋檐,將兩個孩子的呼吸,釀成了時光里最咸澀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