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的雨帶著金屬般的冷意,細密地織在海德公園的梧桐葉間。郁辭墨站在畫廊落地窗前,看著泰晤士河上的游船緩緩劃過,突然想起孤島的潮水——那時阿念總喜歡把腳埋進溫熱的沙子里,看浪花卷走她用樹枝寫下的歪扭字母。
“郁先生,這幅《潮汐》需要調整展陳位置嗎?”助理的聲音打斷思緒。他轉身看向那幅藍調油畫,畫布上重疊的浪濤里,隱約藏著貝殼與碎發的紋理,是他憑記憶畫的孤島清晨。
深夜回到公寓時,壁爐臺上的相框里,阿念的照片被換成了新寄來的。她穿著淡紫色連衣裙,站在孤島的木棧道上,海風掀起裙擺,露出腳踝處淡淡的疤痕——那是十三歲時他背著她踩碎貝殼留下的。
夢境來得毫無征兆。
他又回到了那座孤島,十七歲的自己穿著褪色的白T恤,在礁石群里搜尋著什么。潮水漫過小腿,咸澀的氣息里混著茉莉花香——是阿念的洗發水味道。她蹲在不遠處的淺灘,發尾滴著海水,手里舉著枚白蝶貝,眼睛亮得像碎鉆:“哥、哥,看!”
郁辭墨想開口叫她,卻發現喉嚨發不出聲。夢境突然加速,畫面跳轉到那個臺風夜。十四歲的阿念蜷縮在巖洞角落,渾身濕透的連衣裙緊貼皮膚,發梢滴下的水珠在鎖骨處匯成小溪。他脫下襯衫裹住她,掌心觸到她后背凸起的蝴蝶骨,像受驚的幼鹿。
“不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混著雨聲,“哥哥在。”
畫面再次扭曲,變成此刻的倫敦公寓。阿念站在落地窗前,指尖抵著玻璃上的水霧,寫下歪歪扭扭的“歸”字。他想抓住她的手,卻發現自己的掌心空空如也,那枚刻著“念”字的貝殼不知何時不見了。
“阿念!”他猛地驚醒,冷汗浸透襯衫。床頭的手機顯示凌晨三點十七分,鎖屏是他們去年在孤島拍的合照——她靠在他肩頭,嘴角沾著冰淇淋,他則看著鏡頭,眼里有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
窗外忽然下起暴雨,雨點砸在玻璃上的聲響,像極了孤島退潮時的浪濤。郁辭墨摸出枕頭下的貝殼項鏈,指尖撫過凹凸的刻痕,忽然想起三個月前視頻時,阿念對著鏡頭比劃出的“夢”字。她眼底有未說出口的情緒,像被云層遮住的月光。
第二天清晨,他鬼使神差地買了飛往申城的機票。商務艙的座椅還帶著體溫,他卻滿腦子都是她在素描本里畫的孤島星空——每顆星星都被連成交錯的線,像他們用貝殼擺成的迷宮。
申城的梅雨季還未結束,機場出口的梧桐樹下,阿念穿著他送的米色風衣,懷里抱著素描本。她瘦了,下巴尖得讓人心疼,發尾新染了淡紫色,是他曾在巴黎替她選的色號。
“阿念。”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行李箱拉桿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
她抬頭的瞬間,素描本掉在地上,露出夾在里面的機票 stub——那是他第一次帶她坐飛機時的存根,被她小心地壓了三年。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兩人之間形成透明的簾幕,像隔了整個大西洋的距離。
“為什么...回來?”她開口,聲音比記憶中更低啞,卻清晰得讓人心顫。這是她第二次在非獨處場合說話,上一次是離別前夜的“喝藥”。
郁辭墨彎腰撿起素描本,發現內頁畫滿了孤島的四季:春天的藍花楹,夏天的螢火蟲,秋天的落葉堆,冬天的篝火。在最新的一頁上,他看見自己的側臉,眉骨處有顆淚痣,那是她想象中他在倫敦的模樣。
“想看看你。”他輕聲說,指尖擦過她被雨水打濕的睫毛,“還有我們的孤島。”
出租車在環島公路上飛馳時,阿念忽然指著窗外:“看,椰子樹長高了。”去年他寄來的樹苗,如今已亭亭如蓋,葉片在風雨中沙沙作響,像在訴說被潮汐帶走的時光。
孤島的木棧道換了新木板,卻還留著他們刻字的痕跡。郁辭墨蹲下身,指尖撫過“念”字旁邊新刻的“墨”,墨跡還未完全干透,在雨水里泛著溫潤的光。
“上周刻的。”阿念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微微的顫抖,“怕你忘了...這里。”
他猛地起身,將她抵在木棧道的欄桿上。雨水順著她下巴滴落,砸在他手背上,像她當年學說話時,每聲“哥”都帶著的笨拙溫度。她瞳孔里映著他的倒影,潮濕而灼熱,像孤島深夜的篝火。
“怎么會忘?”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帶著壓抑了三個月的思念,“這里有我的星星,我的月亮,我的...”
話未說完,她突然踮腳,將顫抖的唇印在他喉結上。那是比孤島初吻更青澀的觸碰,帶著薄荷糖的味道——是他寄給她的倫敦特產。郁辭墨僵住,感覺到她的手指攥緊他的襯衫下擺,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別走了。”她埋在他頸間,聲音悶得像是要哭出來,“我、我怕...夢會碎。”
他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境,那個丟失的貝殼項鏈。低頭看向她鎖骨處,熟悉的白蝶貝正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原來她從未摘下過。潮水在遠處轟鳴,像時光的回響,他終于再也忍不住,捧起她的臉,將所有的思念都融在這個帶著雨水咸澀的吻里。
夜幕降臨時,他們躲在巖洞里避雨。阿念靠著他的肩膀,用樹枝在沙地上畫著倫敦的地標:大本鐘、倫敦眼、還有被她畫成貝殼形狀的碎片大廈。郁辭墨忽然握住她的手,在“碎片大廈”旁邊畫了座孤島,用英文寫下:Home is where you are.
“明年夏天,”他吻她發頂,“帶你去看真正的碎片大廈,然后回來種藍花楹,好不好?”
她抬頭看他,眼里映著巖洞口透進的月光。潮水退去,露出大片沙灘,他們的腳印交疊在一起,像被命運編織的繩結。阿念摸出兜里的貝殼,在月光下拼成“等”字,海水漫過指尖時,她忽然清晰地說:“我、等你。”
返程的飛機上,郁辭墨看著身邊熟睡的阿念,她的手指還攥著他的袖口,像孤島的藤蔓攀附著礁石。舷窗外,云海翻涌如潮水,他想起巖洞里的沙畫,被新漲的潮水一點點抹去,卻又在退潮時留下更深刻的痕跡。
手機震動,收到江嶼的消息:總算知道你為什么畫不出《潮汐》的魂了,因為你的魂早留在那座島了。
他笑了,低頭吻了吻阿念發頂。窗外的月光落進來,在她睫毛上鍍了層銀邊,像孤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貝殼項鏈在她鎖骨處閃著微光,那是他們的錨點,是穿越潮汐的羅盤,是比夢境更真實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