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三年(公元986年),江南招隱山。
暴雨傾盆如天河倒灌,直下了三天三夜。山間老獵戶都說,這般雨勢竟是十年未遇。狂風裹挾著銅錢大的雨點抽打山林,百年古松也折了腰肢,山澗濁浪翻涌如怒龍。
半山腰處有座茅廬,在風雨中搖搖欲墜。墨淵負手立于窗前,青衫被穿堂風鼓動,似要乘風歸去。墻角聽風劍蒙著蛛網,劍穗上那枚“檢校太傅“玉玨早失了光澤,倒像是塊頑石。
“轟隆——“雷光劈開夜幕,照見山徑上兩個黑影。婦人踉蹌著摔在泥潭里,懷中孩童卻如青竹般挺立。九歲的蕭辰抹了把臉,雨水順著睫毛淌進嘴里,咸得發苦。
“仙師...民婦...求您...“婦人十指摳進泥地,指甲縫里滲出血絲。她懷里揣著半塊硬餅,早被雨水泡成了糊。那婦人姓柳,是山下村戶。丈夫早亡,她一人拉扯著孩子,已是艱難。偏生前些時日染了風寒,拖延至今,竟成了不治之癥。今夜,她便是拼著最后一口氣,冒著這十年未遇的暴雨,將唯一的兒子蕭辰送上山來,只求他能拜在“招隱仙師”門下,學些本事,將來能活下去。
墨淵的目光,落在那孩子的眼神上,心中驀地一震。
這眼神……何其相似!
他仿佛又回到了顯德七年的那個清晨,陳橋驛外,風雨迷蒙。他親手為太祖趙匡胤系上那件象征著天下歸屬的黃袍,太祖回望他的眼神,便是這般——三分悲憫,七分決絕。雖有對未卜前途的凝重,更多的卻是義無反顧的決絕與擔當。
“仙師…”柳氏的聲音愈發微弱,幾乎要被風雨聲吞沒。
墨淵猛地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茅舍的柴扉。
吱呀“一聲,柴扉洞開。墨淵踏雨而來,玄色布履不沾半點泥濘。他二指搭上婦人腕脈,臉色驟沉。太陰肺經已現死灰之色,這是多年饑寒落下的病根。
“辰兒...磕頭...“柳氏拼盡最后氣力推開孩子,自己卻如秋葉飄零。
“你放心去吧。”墨淵的聲音有些沙啞,“這孩子,我收下了。”
柳氏的眼睛驀地睜大,渙散的瞳孔中似乎閃過一絲光亮,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頭一歪,便此溘然長逝。嘴角,卻似乎還帶著一抹釋然的笑意。
蕭辰額頭觸地時,正見母親唇角含笑,仿佛卸下千斤重擔。
蕭辰見母親不動了,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哭起來:“娘!娘——!”凄厲的哭喊聲,在暴雨狂風中顯得那般無助。
墨淵默默地將柳氏的尸身抱入茅舍,小心地安置在唯一的床榻上,并為她拭去臉上的雨水,略微整理了儀容。風雨聲依舊猛烈,他知道,眼下并非安葬的好時機。他轉過身,看著跪在雨中痛哭的蕭辰。
雨,依然下得很大。
墨淵沒有去扶他,也沒有去安慰他。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這個剛剛失去了世間唯一親人的孩子,如何在絕望中宣泄著悲痛。
許久,蕭辰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抽泣。他抬起頭,通紅的雙眼望向墨淵,聲音沙啞:“仙…仙師,我娘…我娘她…”
墨淵走到他身前,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娘去了。等雨停了,我會尋個好地方,讓她入土為安。從今日起,你便跟著我。先給你娘磕個頭,讓她安心吧。”
蕭辰怔怔地看著墨淵,又看看茅舍內母親安詳的遺體,終于明白了什么。他轉過身,重重地朝著茅舍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額頭觸及泥濘的地面,沾滿了冰冷的雨水。
“起來吧。”墨淵道,“進屋,換身干凈衣服。”
蕭辰默默地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在風雨中顯得那般孤單。
墨淵領著他走進茅舍。昏黃的燈光下,蕭辰這才看清墨淵的臉。這是一個看上去有些蒼老,但眼神卻異常明亮的“仙師”。
墨淵從一個舊木箱中翻出一套自己平日里替換的素色布衣,雖是成年人的尺寸,針腳也略顯粗疏,卻是干凈的。他抖了抖,遞給蕭辰:“先換上這個,免得著涼。”
蕭辰接過衣服,默默地走到角落,背過身去換上。寬大的衣衫套在瘦小的身上,顯得有些滑稽,但他卻感覺到了一絲久違的暖意,驅散了些許雨夜的寒氣。
窗外的風雨依舊。茅舍內,床榻上安放著柳氏的遺體,一燈如豆,一老一少,相對無言。
墨淵看著眼前這個眼神倔強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他避世兩載,原想就此了卻殘生,沒想到在這風雨之夜,竟又收下了一個弟子。是天意?還是宿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從此刻起,這孩子的命運,便與他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而他那顆早已沉寂的心,似乎也因為這個孩子的出現,重新燃起了一點微弱的火苗。
或許,這柄蒙塵已久的“聽風”劍,也該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墨淵的目光,不經意間瞥向了墻角的寶劍。劍鞘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冷光,仿佛也在期待著什么。
千里之外的汴京樊樓,石經綸正把玩著樞密院新制的虎符。窗外汴河濁浪拍岸,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墨淵在帥帳中演示“透甲錐”槍法,槍尖點在他眉心:“你骨相崢嶸,若不能勘破'名利'二字,必成禍世梟雄。”
“報!”親兵呈上密函,“宣政使密信。“
石經綸瞥見“皇城使”三字,掌心真氣驟吐,信箋化作齏粉。當年墨淵擲還樞密院印綬時,也是這般決絕。
“備馬。“他望向南方陰云,“是時候會會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