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突然堵住了去路。張遠勒住韁繩,探頭張望。只見幾個衣冠楚楚的士人正站在田埂上指指點點,其中一人他還認識,是陳逸。
“彥國看出什么門道沒有?”陳逸悠然自得地坐在車上問道。
“老貨真煩!”慕容佐之不耐煩地回了一句,轉身就要走。
陳逸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目光投向田間忙碌的身影。
遠處傳來一陣蒼涼的歌聲:“家兄守城我駐外,弓無弦,箭無栝。”
“糧草告罄難度日。”有人高聲和唱。
“救我來!”
“救我來!”
田中所有人都跟著唱了起來,歌聲回蕩在晨光中,既悲涼又充滿力量。
張遠聽著這熟悉的歌聲,心中百感交集。這是邵司馬教的歌,如今在鐵戟軍中廣為流傳。每當將士們干活疲憊時,總會唱起這首歌,仿佛能給人無窮的力量。
田間,衛司馬正帶著士卒搶種小麥。雖然河南以粟為主,但他說金陵戰亂頻繁,難得太平,不如種些小麥,明年夏初可得糧,也好讓將士們吃上一口白面。
農耕牲畜匱乏,邵司馬便帶頭“人耕”。他脫去官服,和普通士卒一起拉犁耕地。汗水浸透衣衫,但他絲毫不以為意。
這一幕讓張遠更加敬佩。雖然邵司馬常說“金陵城里無好人”,但能為將士們著想,帶頭耕地,這份心意值得追隨。
“俚歌罷了,有什么好聽的。”陳逸不屑地撇了撇嘴。
慕容佐之卻興致勃勃地記下歌詞,然后跳上牛車:“這歌雖粗鄙,但頗有韻味。”
兩人又談起了薊城戰事。慕容佐之說韓飛、陳鋒連敗,城內僅存八千精銳,已經守不住了。慕容輝帶著殘兵南逃金陵,一路上君臣狼狽,連吃飯都要借錢買,用瓦盆盛飯。
“如今金陵誰做主?”慕容佐之問道,眼中閃過一絲探究。
“督金陵守事韋昂總攬軍務。”陳逸答道,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屑。
“衛忠呢?”
“擅封中軍統帥,連魏綸他們見了都不敢指責。”
慕容佐之指著田里耕地的衛忠:“就他?權勢這么大,為何還要如此?”
“怕是所謀甚大。”陳逸意有所指,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
牛車緩緩前行,歌聲依舊在田野間回蕩:“救我來!救我來!”
張遠站在原地,望著那些在田間勞作的身影。他們有的是鐵戟軍的精銳,有的是新招募的民夫,此刻卻都放下了身份的差別,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
衛司馬的身影在陽光下格外醒目。他不時擦去額頭的汗水,繼續帶領士卒耕種。那股堅韌不拔的勁頭,感染著每一個人。
新兵看得入神,不禁問道:“大人,邵司馬為何要親自下地?”
張遠沉默片刻,回答道:“或許是為了讓將士們看到希望。”
是啊,在這個戰亂的年代,能讓將士們看到希望,比什么都重要。邵司馬雖然權勢滔天,但依然愿意放下身段,和士卒同甘共苦。這樣的將領,值得效死。
馬車隊伍重新啟程,向城門駛去。晨光漸盛,照在滿載戰利品的車上,閃爍著微微的光芒。張遠回頭望了一眼田野,那蒼涼的歌聲依然在耳邊回蕩。
衛忠回到玉垣城時,暮色已經籠罩了整座城池。城墻上的火把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守城士兵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他快步走進府邸,仆從迎上來接過他的佩劍。廚房里飄來陣陣飯菜香氣,但他只是草草扒拉了幾口,便吩咐廚子準備幾個食盒。
“將軍,這是剛出鍋的蒸餅。”廚子小心翼翼地將食盒遞過來,“還熱著呢。”
衛忠接過食盒,聞到一股淡淡的麥香。他知道這些食物對于那兩位來說意義非凡,尤其是對柳獻芳而言。
穿過幾條僻靜的街巷,衛忠來到中城。守衛見是他,立刻打開城門放行。夜幕下的庭院顯得格外幽靜,假山間的流水聲清晰可聞,花木扶疏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曳。
庭院深處傳來細微的說話聲,衛忠循聲而去,看到單妃和柳獻芳正在對弈。棋盤上黑白子縱橫交錯,顯然已經下了很久。
兩人聽到腳步聲,同時抬頭。月光下,單妃的面容溫婉如水,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而柳獻芳則顯得有些憔悴,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參見王妃,參見皇后。”衛忠放下食盒,恭敬行禮。
柳獻芳輕輕搖頭,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妾已是庶人,將軍不必多禮。”
衛忠注意到她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棋子,指節微微發白。曾經的皇后,如今淪為階下囚,這種身份的轉變恐怕讓她難以適應。
單妃看了看兩人,巧妙地轉移話題:“君且放下食盒便是。若有軍務要事,自去處理。”
“仆有要事請教。”衛忠一邊取出食物,一邊介紹,“這餅是找了吳王府的大廚特地做的。”他小心地打開食盒,熱氣騰騰的蒸餅上裂開十字形的紋路,香氣四溢。
“這是蘭陵王府的廚子制作的粲。”第二個食盒里是金黃酥脆的粲,還帶著些許油香。
“這是撥餅......”他繼續介紹著其他食物。每打開一個食盒,柳獻芳的眼神就閃動一下,但很快又恢復平靜。
王妃優雅地品嘗著食物,不時點頭稱贊。柳獻芳則顯得拘謹許多,每次取食都顯得小心翼翼,仿佛在擔心這是最后一頓美味。
“還要請教,該如何迎奉天子?”衛忠正色道,“百官多在薊城,仆實在不知該向誰請教。”
王妃放下筷子,輕聲說道:“君謬矣。禮儀并非重點,主要是表達心意。”
柳獻芳默默咀嚼著食物,眼神飄向遠處。夜風吹過,帶來一陣涼意,她不自覺地裹緊了衣衫。這些日子,每當夜深人靜,她總會被換防的腳步聲驚醒,生怕下一刻就會有人來“賜死”。
“如何迎奉為好?”衛忠追問道。
“君可知盛安渡?”單妃反問。
“知道。”
“盛安渡上有杜武庫督造的浮橋,君不妨率軍至此迎接天子。”單妃說著,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衛忠。
衛忠若有所思。他原本只打算在金陵城外迎接,但現在看來,確實應該表現得更加誠意。這不僅關系到他的名聲,更關系到將來的發展。
“金陵是邵司馬保下的,若在迎奉天子之事上有所疏漏,被小人所趁,豈非前功盡棄?”柳獻芳突然開口,聲音雖輕,但字字珠璣。
衛忠心中一凜。這位前皇后雖然失勢,但眼光依然犀利。他鄭重行禮:“謝皇后指點。”